我家世居鬆江縣城南十二裏的南村。始祖楊君錫是個算命先生,他從浙江家鄉海寧一路替人算命,迤邐到了南村。娶妻生子,定居下來,成了當地農民。經過了硯岩、成嘉、德新、茂林、錦良、雲亭、小雲、鳳皋,到我,已是第十代了。到了第七代雲亭公,從務農致富,至他的兒子小雲,也就是我的祖父,竟成了村裏擁有田產八百畝的大地主。
雲亭公活了81歲,我沒有見過。隻從春節祭祖時掛出的畫像裏看到他,是一位飄著鶴發白須的慈祥老人。我們都叫他“白須太太(鬆江人稱曾祖一輩,不論男女都叫太太)”。
祖父小雲,我也隻在他生前以及67歲死後各見過一次。印象中是個胖老頭。關於他的故事,我知道的不多,但有一件事卻使我忘不了。我家有隻祖傳量米的斛(一斛是半石),是旁有兩對木柄的量米用的梯形木容器。和別人家的斛不同之處,在於這隻斛的內底上釘了一塊有元寶形狀的木塊。這是祖父做的“好事”。那就是在佃農向他交納租米時需用這隻斛量米。有了這塊木元寶在裏麵,農民每交一斛就可少交一升。於是農民說:“楊昭相是好人,做了積德事”。農民叫他“楊昭相”,是對他的尊稱。其實農民不知道,他豐年時賤買,荒年時貴賣,從中獲的厚利遠超過了這隻木元寶。不然他怎能成為大地主呢?
祖父成了土財主後,想讓孩子們讀書。但是鄉下沒有私塾可上,於是請了一位鬆江城裏的落第秀才錢韻亭來教鳳鳴、鳳皋、鳳儀和鳳章四個兒子。祖母頭兩胎生的都是女兒,照例是不讀書的。她們早就出嫁,很早去世。我沒有見過這兩位姑媽,但見過姑父們。大姑媽有個女兒,是我的表姐,常來我家,我們叫她新姐。她和我年齡相差太大,從不理我,隻和媽媽說得來。二姑媽有個兒子,叫吳文希,比我大十幾歲,長得很帥,穿得也漂亮,學中醫,寫得一手好趙字,是我小時候羨慕的對象。
我曾經見過父親讀過的《論語》、《孟子》等書,封麵上就是錢老師寫的書名和父親的名字,一手台閣體的絕好書法。據說祖母為了兒子們長大有出息,非常優待這位老師,除優俸外,膳食餐餐有魚有肉。可是伯父鳳鳴是個不爭氣的大少爺,婚後染上了比抽鴉片還高一等的打嗎啡針(土話“戳藥水”)的惡習,早早死亡;五叔鳳儀雖然不吸毒,但不愛讀書;六叔鳳章是個啞巴,潛心作畫;隻有爸爸鳳皋能跟著老師用心讀書。祖母在鄰居因霍亂去世前往吊唁時不幸染病,回家後也去世了。
那時候風行留學東洋,於是父親成年後和他的小舅舅蔣醴生一同去日本學法律。在日本,父親加入了同盟會,拜章太炎為師,並定了份中國同盟會的機關報《民報》。兩年後正在學有所得之時不幸得了嚴重的胃病,隻好回鄉在家養病。病愈後就到鬆江拜訪地方上的士紳。其中有位中過舉人的黃淵甫對他特別賞識,就把女兒許給他為妻。富家的小姐嫁到農村土財主家,舊習難改,奢侈一如既往。翌年生了大哥紀璋,隔兩年後生了二哥紀瑜,不幸到生第三胎時,卻是由於難產,母子俱亡。父親25歲時續娶了我的母親,她當時24歲。
現在需要講講我母親的家庭。她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外祖父是當師爺的,所謂師爺乃是軍事或行政長官的參謀或者幕僚,都必須具備辦理公務和出謀劃策的能力。他在當師爺時收入足以維持家用,在鬆江南門外有所住宅。據母親告訴我他最喜愛她,說她聰明,要是個男孩,肯定會出人頭地。但外婆對她不怎樣,不讓她讀書,隻讓她幹活。外公早死,一家沒有了經濟來源,她就更苦了。那時從浦南進城到嶽廟燒香的農民都要路過南門外的外婆家門口,外婆就糊紙元寶賣給他們以維持一家生計,母親於是成了外婆不給工資的勞動力。母親小時候得了瘧疾和乳癰也無力看病吃藥,母親的瘧疾經曆了八年才自然痊愈,她的乳癰愈好後隻剩了一個乳房。一個小女孩子還要帶病幹活,苦難之深,無法想像。
母親嫁到南村時,兩個叔叔都成了親,也分了家。父親分到的家產已因奢靡而中落,母親嫁過來時已負債累累。於時母親鼓勵父親振作起來,不顧他人恥笑,內外操勞,克勤克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