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兒辛兒,媽一時裏也說不清楚心裏的感覺,媽就是擔心呀……”
“媽你盡可以放心!我可以用最明了的科學語言給你作解釋:田田平時對她所感興趣的歌舞演員的觀摩,實質上是在積累著一種定向的興奮。這種興奮積聚到一定的時候,通過外界的某種暗示,就會形成一種爆發的行為……”路辛不知不覺地背誦起從白瑜那裏借來的白寅專著中的某些專用術語來。他突然意識到了這一點,連忙打住,並且忍不住自嘲地幹笑了一聲,“嘿,媽你就相信你的兒子吧!快讓林林把田田送來!”
“辛兒,你這一次……實在太反常了……”
“媽,劇團已經貼出海報,門口買票的觀眾都在排長隊了:你要是還……還扣留著我們的領銜主演演員,那不是……那不是要你兒子好看嗎?”
“辛兒,我還懷疑,這田田說不定是……”
路辛對著話筒嚎了:“媽呀,你就幫你兒子一把吧!我無論幹什麼,還不是為了您老人家,為了讓您老人家看著兒子有出息,讓您老人家過得好一點嗎……”
他的聲音裏帶了哭腔。路淩波在那一頭長歎一聲,把話筒擱下了。
路辛摔下話筒一個轉身,看見白瑜的一雙眼睛紅得如兔子一般,正站在他的身後。
路辛“哧——”地一聲,哭笑不得:“你不是什麼都知道了嗎?你還來幹什麼?”
“我來排練,”白瑜答,“我跟貴團簽的合約還沒期滿。”
“排練就去排練廳得了,老這麼跟著我幹什麼?你看我出洋相出得還不夠是嗎?總不成你……你也是個大腦畸變患者,專有跟蹤糾纏和窺探我路辛的癖好?”
白瑜“噗”地一下笑出了聲,眼淚卻奪眶而出了:“路辛,我……我說不清楚我心裏……”
“行了行了行了!”路辛嚼著牙根連連擺手,“今天是什麼也說清楚了!一心一意去排練吧白小姐……你,你畢竟不是你爸……幫一幫我吧!”他逃也似的從白瑜身旁閃了過去。
白瑜準備了一個晚上的一肚子的話不得不統統咽了回去。
因為是星期六,汽車渡船火車都擠。田阿根缺少一往直前以兩肘排除萬難的勇氣和力氣,也不具備放刁裝傻插隊求人代買票等才氣靈氣,所以每次換車換船都脫班,雖然吃了早飯就從金涇動身,卻是天快黑了方才趕到上海。從西區汽車站到徐家彙,平時坐車半個小時就到,因為周末,又因為憋了一天的大雨終於傾盆而下,人擠人吊地公共汽車成了長長一大串的火車車廂,田阿根雖然撐了一把黑布傘但還是在站頭上淋得精濕,耗了近兩個鍾頭才抵達“申江”劇場門口。
聽得出來,裏麵早開演了。田阿根收了傘就往門裏衝,收票的張開臂膀大喝一聲把他攔住。票?對對,應該買票,田阿根再衝向售票處,那個狗洞一樣的小窗口關得死緊,敲了半天才發現上方有兩個字“客滿”。田阿根返身再走大門,那大門賽似土地廟門,也關得嚴絲合縫隻容幾縷音樂聲幽幽地鑽出。聲音盡管微弱,田阿根還是立即就辨出了這是田田的歌聲。他發急了。發了急的田阿根用拳頭擂起門來。門一開,他還不等那開門的人橫眉立眼,自己先怒目圓睜,大吼道:“我是田田的爸!歌仙的老爹!放我進去!”
他暢行無阻進入了場。
田田足足看了四五個鍾頭的錄像,清一色是毛阿敏的,而且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她百看不厭。午飯是林林喂她吃的,她邊吃邊看,林林邊喂邊流淚。路辛不許其他人進入那錄像室。倒帶換帶都由林林幹,林林喂飯時路辛自己來替代一下。看著田田癡呆的模樣,路辛眼前一下閃過前不久她還算正常時的嬌憨和活潑,特別是那一次躲到林林的身後竟還衝著他喊:“不好聽!你唱得一點也不好聽!”那種調皮聰明的樣子,哪裏像個大腦畸變患者!路辛心頭突然感到了一種尖刀紮了進去的疼痛。他不由自主地走近田田,用手輕輕撫了撫她的麵頰。田田卻連眼珠子也不朝他轉一轉。
傍晚時分,化妝員按路辛的要求,將田田的頭發攏高,眼眉加濃,並且為她換上了一件袒胸露臂緊收腰身卻又長裙曳地的鮮紅絲裙,粗一看,活脫脫就是一個在影片《瘋狂歌女》中當主角的毛阿敏第二。
那田田聽人擺布著,隻是在化妝員把她拉到鏡子前,讓她也欣賞一下自己時,她的眼睛才發出了光彩。“毛阿敏!”她對著鏡子裏的自己說:“我是毛阿敏。”
“對!”立於一旁的路辛馬上接了口,“你是毛阿敏!你就是毛阿敏!毛阿敏小姐,一會兒你就可以登台演出了!”
林林悶頭坐在門框上,抽著煙。一個月工夫,他也學會了這種自我麻醉的方法。他已經把該給田田吃的藥,從內衣口袋挪到了外衣口袋,準備著田田演出一結束就喂她服下去。明天一早,他將帶了她返回金涇。車票,他已經悄悄買好了。路辛給的工資再高,他也不能讓田田再幹下去了!這個人實在太厲害了,得快快逃開他。林林記著田田娘關照,根本沒把怎麼引出“歌仙子”顯靈的辦法說出去,可是這個終日陰沉著臉、眼睛如錐子般尖利的姓路的,竟然一步不差地摸透了整個步驟,他是打算把田田當做牛當做馬當做一架機器來用下去的了!林林決不能讓他得逞!今天給他演一場,就夠對得起他給了田田媽的那筆錢的了!
路淩波坐在頭排正中,照舊是由路辛訂了出租車派了雜務工去接了來的;她從中午開始,胸口就發悶,左肩左脅一大片隱隱作痛。吃了一片“心得安”,靠在沙發上打了個盹,然後彈了幾曲,精神才好了些。若在平時,她也並不是每場演出必得到場的,但今天,她怎麼也要撐著進入這劇場。演出結束後,她將親自帶田田回家。
白寅坐在劇場的最後一排。他拎著的皮包裏備有各種急救藥。白瑜給他的票在前排,可是他把票換給了末排一個小夥子。那小夥子喜出望外千恩萬謝,白寅苦笑著連連擺手讓他快走開。他哪裏是來看戲的呀!
一身白衣白裙,白皮鞋,黑發用一條闊大的白綢帶隨意紮起的白瑜,一出場就引起了全場的轟動。人們在流行歌舞表演中看慣了大紅大綠鑲金飾銀,沒料到“申江”的報幕小姐竟以如此純潔高雅的麵貌亮相,措辭用語又不同尋常,大出意外,誠心滿意地奉上了熱烈的掌聲。演出從一開始就起了高音符。
路辛立即隨機應變,將狂放新潮的拉丁“辣身舞”調上前來。方萬裏和他的舞隊也獲得了一片叫好、長噓和頓腳,不得不重複著再跳了一遍。
推出田田的最佳時刻到了。一台歌舞演出好比一首交響曲、一部中長篇,主持人必須有張有弛有高有低有強有弱地掌握好節奏,路辛作為劇團經理,深知這一點。趁方萬裏的舞隊還沒下場,他急步隱入後台,向坐著田田的化妝室撲去。
田阿根進入劇場時,正是田田一曲將了,觀眾如癡如醉、全場屏息靜聽的時刻。田阿根先將身子貼在牆壁上站了一會兒。一身鮮紅長裙的田田宛若天仙,歌聲沉鬱憂傷,田阿根即使聽不懂歌詞,也感動得熱淚差點流了下來。
花,開到了盡頭,
就要無情地枯萎;
月,升到了滿盈,
明日便會損虧。
愛,傷害了你我,
任誰難以閃躲!
在夢醒的時候,
你我都痛心地認錯。
傷害了你我的愛,
帶來了傷害的結果!
田田雖然純粹是模仿著名歌星的唱法,但因為她天生了略有沙啞的音色,演唱時又大睜著迷茫無神的雙眼,如同在夢遊一般,所以竟正好吻合了那首歌詞淒婉的意味。歌聲一停,不等那樂隊的嫋嫋餘音奏完,場內就轟地一聲爆發了掌聲,有一個長發青年竟忘乎所以地從座位上站起身,揮著雙臂大喊:
“歌仙子萬歲!歡迎歌仙子再來一個!”
這一聲呐喊馬上就招來了一大片呼應:“歌仙子!歌仙子!歌仙子再來一個!”
田阿根被這聲聲呐喊震得心頭一陣陣發痛。“不能多唱,可不能多唱呀!”他恨不能也挺身站出來吼,“我們田田要吃不消的呀!”
劇場突然安靜了下來。樂隊在老平頭的指揮下,奏起了《思念》的曲調。田田一甩話筒,踏起舞步,融人了方萬裏率隊的“蝴蝶”之中。她連下台喝口水喘口氣的片刻休息都沒有,緊接著又開始了第二支歌的表演!
田阿根三步並作兩步地向後台撲去。
他的身後緊隨著另一個人。他是白寅。雖然坐在最後一排,他已經預感到病人的承受力已接受最高限度了。
沒人搭理衝入後台來的這一土一洋一矮一高一胖一瘦的兩個老頭兒。所有的人都擠到幕兩側,半是驚訝半是緊張地觀看著田田的表演。田田模仿著毛阿敏的歌唱和舞蹈,表演得簡直與錄像帶上的圖像不差分厘,這實在太讓人不可思議了。田阿根左顧右盼地找路辛,看見他正瞪大了眼站在台角注視著台上,還不時地與樂池裏的指揮打著手勢,終於還是沒敢上前。白寅則找了個角落,坐上了一隻道具箱。田阿根扭頭一眼瞥見他,連忙打招呼:“啊白醫生,我……”“坐!坐!”白寅向他招了招手,“我認得你,田師傅。”“我們田田……”“先不說別的了。”白寅指指箱子另一邊,“坐吧,等一會兒她發作了,你幫一把。”“是,是。”田阿根諾諾地。在這位頭發花白的大醫生麵前,他覺得有愧。
樂聲停了,劇場裏的鼓掌頓腳呐喊地動山搖般傳人後台。田田被方萬裏攙扶著隱入了幕布後。她居然並沒有出現頭一天彩排時的症狀,隻是兩隻眼睛出奇地睜得大大的,閃著異乎尋常的亮光。林林忙著爬下燈架,白瑜端過來一杯水,哈益華捏了塊幹毛巾也往前湊。可是路辛突然一橫身子擋在了田田麵前:
“再唱一支!《瘋狂歌女》!《愛得死去活來!》”
“瘋狂歌女》……”田田喃喃地。
“對!你是瘋狂歌女!瘋狂歌女!”路辛盡量放大嗓門,因為那台下傳來的呐喊實在太強烈了!“歌仙子,來一個!歌仙子,來一個!”
“不!”白瑜尖叫道,“我決不報這個幕!”
“用不著你!”路辛對她吼。
“哥兒,不行啊!”哈益華拉了拉他的胳膊。
“管你的音響去!”路辛甩開他,又對剛下了燈架的林林一瞪眼:“上去!打強光!”
林林咬著牙,兩個指頭將手中的一粒藥片撚成粉末。
當樂隊奏起了《瘋狂歌女》的主題典,當田田如嘶叫如長嚎如悲喊如痛哭的歌聲再一次響起時,路淩波的心,好像一下子被擊成了碎片。她搖搖晃晃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338她的鄰座是一個熟人,見她臉色不對,慌忙扶了她,走向後台。
那悲慟般的歌聲傳向後頭。田阿根捧住了腦袋呻吟了起來:“田田啊,我可憐的囡啊,她的頭,一定痛得不得了了啊——”
白寅冷冷地接口道:“不錯,病人此刻一定是在痛苦的煎熬中。”
“她馬上就要抽筋了,可憐啊——”
“免不了。嚴重痙攣。”
“這麼讓她幹下去是在活活地折磨她呀!她的親媽知道了自己的親骨肉在這麼遭罪,不心疼死呀——”
白寅重重地“哼”了一聲:“不正是她的母親,把她當成了搖錢樹嗎?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田阿根抬起了頭,糊滿了眼淚鼻涕的臉衝著白寅:“白醫生你哪裏知道呀,田田是我們領來的囡哪!世上哪有這種事呢,她的親生的娘,就是路經理的媽,那個看不見了的路老師呀——”
白寅如遭雷擊,眼前直冒金星:“什麼!你,你說什麼?”
“天數呀天數!”田阿根擼著淚水,“這路經理,也不知道這個田田,其實正是她的同胞妹妹呀!”
白寅隻感到五內俱焚,整個身子如猛地被抽空了一般。他抖顫著手,打開了手中的皮包。那裏麵的急救藥,先得給自己用了。他取出了一支硝酸甘油。
還沒等他那小瓶藥片倒入口內,隻聽得門口一聲尖叫:“快來人呀,路老師昏倒了!”
路淩波聽到了一切。她那羸弱的心髒,再難承受住這一擊。
救護車帶走了路淩波和田田母女倆。田田沒唱完那曲《愛得死去活來》就頹然倒入了方萬裏的懷中。
近千名觀眾靜靜地候在劇場裏。沒有誰料到看戲看出這麼一個結果。更沒有誰料到舞台空場僅隻一會兒功夫,燈光突然大亮,申江歌舞團的經理路辛脖子上掛著吉他兀然一人立於台中央。他臉色慘白,五官扭曲得完全變了形,聲音嘶啞著開了口:
“各位,我剛才知道,歌仙子田田,是我的妹妹,我的一母所生的同胞妹妹……”
場內鴉雀無聲。
“她有病,她是個大腦畸變患者。她對歌星的模仿隻是她的一種病態表現。她沒有得到應有的保護,卻被我驅使著作牛作馬,充當人生搏鬥場上的苦力。因為極度的疲勞和興奮,她剛才昏死在台上,已經送到醫院搶救去了。而我的母親,因為親眼目睹了這悲慘的一幕,也被我氣昏在後台,複生的希望,恐怕是不大了……”
他哽咽著,吞下湧上喉頭的苦澀的淚水。靜默的觀眾等著他。他摘下了吉他,繼續說了下去:
“這場演出,是‘歌仙子’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隻要她活過來,我再也不會把她送上這舞台,這殘酷的人生舞台了!我恭請大家原諒,請大家聽我一支謝罪的歌,在理解了我的心情之後,同意我們提前散場!”
他用嘶啞的聲音唱了起來:
我是一粒種子,
隨風而來時我不知為什麼我是一粒種子;
我是一株嫩苗,
破土而出時我不知為什麼我沒在土裏爛掉;
我是一棵小樹,
狂風暴雨中我不知為什麼我竟未曾夭折;
我沒有成為一座棟梁,
枝摧幹折時我方明白了我本來就不是棟梁!
他的歌聲轉為瘋狂:
我是種子時,
我不過是隨風而來!
我是嫩苗時,
風暴曾將我摧殘!
我是小樹時,
細弱的枝幹早巳畸變,
我不是棟梁,
我哪裏是棟梁之材!
我哪裏是棟梁之材!
他戛然停止了歌唱,一躬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