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睛,天已經大亮。我想我要起床了。我的玫紅色毛衣,TTQ仔褲,白色皮鞋。
當我這樣出現在桑農麵前時,他驚訝地說不出話來,我問他難看嗎,他說很好很好。我告訴他我昨天晚上做了一個惡夢,剛才對著太陽說了一遍,於是就破解了。他顯然很開心,他說惹塵謝謝你。在心裏,我默默地說桑農應該謝你。
他小心翼翼地問我打算什麼時候回學校。我知道他的希望,可我還是回不去,我無法麵對那些記憶傷疤。
我笑著安慰他,我說爸,我最近不想讀書,如果可以的話,我會利用這段日子寫一部小說,特別想寫,您也該相信我是不是?
他說那好吧。其實他答應得很勉強,他隻是不想難為我。有許多傷口是我們共同嚴守的敞開的秘密。
午飯後,桑農接到他同學的電話,他說出去一趟。我告訴他盡管放心,以後家務活和照顧媽媽的事兒都歸我了。
說真的,這些年他一個人支撐著這個家,很苦。他的工作通常不用出門,就是不分鍾點地在家校稿、組稿、譯稿。但有一點讓我感覺驚訝,那就是天天和枯燥字符打交道的他身上一點兒也不存在迂腐氣,相反他每天收拾得幹淨利落,他的身體裏仿佛永遠有一種潛藏的青春。對我來說,他本身就是一部小說。
想著這些,我忽然來了靈感,好啊,我為什麼不寫他呢?就以他為原型構建一個愛情故事的框架,這樣在家有事做了,也可以更深入的了解他。他的愛情往事對我來說也一直是個謎團,關於他和白萍或者他和其他女人,他從來沒有提過一個字。
傍晚,他回來了,看樣子很開心。他買了魚和酸菜。他說,惹塵,過來幫忙把酸菜泡上。我說,嗯,好的。我回頭看了看白萍,這會兒我多希望她是個正常人,那麼這個家、這個廚房就會是另外一種氣氛了。
爸,是不是有什麼喜事了,瞧您又是買魚又是唱歌的。
啊,我唱歌了嗎,沒有啊。桑農一本正經地說。
我笑了,我說,您嘴上沒唱歌,可心裏唱著啊,我都聽見了。
哈,鬼丫頭,學會欺負老人家了。好吧,就告訴你,今天我那同學說我的詩集可以出版了。
啊,真的?太好了。爸。那詩集叫什麼名字?
嗯,我想還用以前的老名字算了,反正那些詩歌也是十幾年前寫的。想想也好笑,那時候貌似臭狗屎的東西今天就變成寶貝了,還被兩家出版商看中。
那說明是金子早晚要出土,不怕時間和雜物的掩蓋。
嗬嗬,你是不是還想說安徒生童話裏的經典句子:隻要你是天鵝蛋,就是生在養雞場裏也沒有什麼關係。
嗯,不是麼?但我要改編一下,我會說:無論生在哪裏,天鵝永遠是有翅膀的。
嗬嗬,傻丫頭,哪有那麼簡單。很多事兒都說不清楚,也沒道理可講。比如說我吧,從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酸菜詩人轉變成今天的居家男人,我都弄不清為什麼,你說連自己也迷糊的事你讓別人怎麼明白呢?
嗯。
說到這些我有點激動,也許是好久不提詩歌了吧,嗬嗬,不說了不說了。
可我還想聽,於是我追著他。我說,爸,晚飯後您再給我講講吧。
他的情緒很快恢複至安靜。他說,還講什麼,就那些老理論?
是啊,我就想聽桑農講話。我繼續追著他說。
他笑了,他說那好吧,惹塵都開始直呼桑農的姓名了,桑農要是再不講豈不是罪過?
他的回答惹得我直想笑。我許久不笑了麼?頭腦裏迸出這個問題。一切都感覺那麼恍惚,那麼浮漂,跟空氣裏懸著的塵埃一樣,無從來去,無從探究。
他從黑色塑料袋裏倒出那條活魚,我責怪他為什麼不讓賣魚的給收拾好。
我害怕看魚流血,害怕看它們掙紮,甚至我會把它們幻想成我,於是我的身體裏就有了被利器刺破的幻滅感。
他似乎沒有理會我的責備,他專心地對付那條在瓷盆裏扭動身軀的鯉魚。我站在他身後,我沒有躲避,因為那條魚的眼睛在盯我。它在嘲弄我的懦弱嗎?我憤怒了,倘若它肯流露出一絲委屈的話我會救下它,可它卻始終在嘲弄我。
於是,我看著它在剪刀遊走下破了肚皮,看著它黑色的鰓被摳掉,看著它銀色的鱗片被刮去。我以為它不會掙紮了。原來它也不過這樣,知道掙紮是徒勞無趣的。然後它隻有等著被放進湯鍋裏,這就是呼吸的終止了,一條魚的宿命。
我轉過身去。無以名狀的悲哀。
可當我再一次回頭看它時,我驚呆了,它在水裏繃緊了身體做了一次最後的最完美的最絕望的跳躍。
我告訴桑農今天不想吃魚,胃疼。
晚飯的餐桌上,我看著一根魚骨發呆。
也許今天的失敗隻在於我跟一條魚的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