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氣短,美人遲暮,可從前代的衰頹中找到慰藉;春風得意,衣錦還鄉,馬上生出名垂青史的自負;老百姓看帝王之大卸八塊,貴族之掃地出門,淋漓痛快而不亦樂乎;權貴們視江山之朝秦暮楚,朝廷之瞬息萬變,殷鑒不遠而趕緊撈取。黃鍾大呂般的盛世華章,向隅而泣的末代哀音,振奮也罷,傷感也罷,對這個讀《三國演義》,替古人掉淚的民族來講,是永遠的熱門。
因此,在這樣一個總體氛圍下,15世紀的這場小說改革,那難度是可想而知的。但是,馮夢龍在他深入地頭田間,桑林茶園,從農夫牧豎,老嫗鄉姑那裏搜集“民間性情之響”的歌謠曲調時,自然也在了解這些最基本的讀者或聽眾,對於講史類話本小說的傾情所在,說到底就是“故事”二字。陸遊詩中那個趙家莊的村民,所以沉醉於盲人的鼓書中,是被蔡中郎的故事深深吸引。而曆史小說,無一不是由密集的濃縮的色彩強烈的跌宕起伏的故事組合而成。
小說之本,為故事,小說的要害,也在故事。有了好的故事,也就有了好的小說。在英語中,小說又稱story,而story,也就是故事。因此,馮夢龍以故事連著故事,大故事中套小故事,故事之外又有故事,舊故事引出新故事等等手法,來結構他的三部小說集中共一百二十卷作品。他就憑他所講的這些故事,贏得了一代又一代的讀者。
持西方小說觀點的胡適,對這種故事加故事的中國傳統小說寫法,是不以為然的。在《宋人話本八種》的序言中,引用了魯迅的一段話:“什九先以閑話或他事,後乃綴合,以入正文。……大抵詩詞以外,亦用故實,或取相類,或取不同,而多為時事。取不同者由反入正,取相類者較有淺深,忽而相牽,轉入本事。故敘述方始,而主意已明。……”胡適認為:“這個方法——用一個相同或相反的故事來引入一個要說的故事——後來差不多成了小說的公式。”
胡適是以西方小說觀點,作出這個“公式”的結論,其實,真正掌握了中國讀者閱讀心理的,是馮夢龍而不是他。作過多種文本試驗的胡適,也曾寫過小說,我能記得起來的,也就一篇針砭國民性的非常概念化的《差不多先生傳》,因為沒有什麼內容,沒有什麼故事,終於湮沒。與他同在“五四”以後不久寫出來的魯迅的《阿Q正傳》,由於有內容,有故事,而且是一個個有意思的故事,從此家喻戶曉,成為每個中國人耳熟能詳的不朽之作。
應該看到,中國現當代小說,雖然是西方小說寫法,與中國傳統白話小說寫法相嫁接的產物。但在植物學中,母本的基因,常常是起決定性作用的。
在這個世界上,文學也好,具體到小說也好,有其相通之處,也有其民族的,本土的,傳統的,習俗的種種不盡相同之處,因此,在中國這塊土地上,凡是能夠把握住馮夢龍的故事魅力的作家,便能擁有中國讀者。
拿什麼擁有讀者?故事。而故事是什麼?說到底,故事就是想象力。
對一個缺乏想象力的中國作家來講,你能指望他寫出精彩故事的小說來嗎?
就這麼一碗米,你偏要讓這位作家做出一鍋飯來,他該怎麼辦呢?除了拚命往鍋裏添水外,還有別的什麼高招嗎?
於是,小說的粥化,便是當代長篇小說的普遍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