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之吹,由於自信。而自信,則基於自己作品所具有的生命力。今人之吹,在於虛火,在於陽亢,在於狂躁,在於昏懵,所以,折騰,跳踉,譫妄,作秀,像陀螺似轉動不停,像叫驢似吼號不停,以補作品奄奄一息之衰勢。而李白,在《與韓荊州書》中,吹得何其自得,何其從容,真讓人神清氣爽。他用不著派紅包,他用不著拉弟兄,更用不著像時下那些小妹妹,用身體寫作的同時,還要用身體去公關。
白隴西布衣,流落楚漢。十五好劍術,遍於諸侯,三十成文章,曆抵卿相。雖長不滿七尺,而心雄萬夫。
必若接之以高宴,縱之以清談,請日試萬言,倚馬可待。
這篇口氣極大,心性極盛的文章,因為收錄在《古文觀止》裏,是中國稍稍有點文化的人,無不稔知的。
公元731年(開元十八年),李白三十歲。人到而立之年,想做點事,一共寫了兩封求職信,一是給韓朝宗,一是給安州裴長史,好像事後都無回音。我估計,這兩位地方官,倒未必因為他的吹,而不錄用,更可能是由於衙門太小,怕容不下這等龐然大物而婉拒了。
據宋人洪邁考據,這位裴長史不知何許人也。但李白給裴的信,要比給韓的信,寫得更加直率些,放肆些,自我標榜,無顧無忌,該吹則吹,毫不收斂。
白本家金陵,世為右姓,遭沮渠蒙遜難,奔流鹹秦,因官寓家。少長江漢,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軒轅以來,頗得聞矣。常橫經書籍,製作不倦,迄於今三十春矣。……前禮部尚書蘇公出為益州長史,白於路中投剌,待以布衣之禮,因謂群僚曰:“此子天才英麗,下筆不休,雖風力未成,且見專車之骨,若廣之以學,可以相如比肩也。”四海明識,具知此理。前此郡督馬公,朝野豪彥,一見盡禮,許為奇才,因謂長史李京之曰:“諸人之文,猶山無煙霞,春無草樹,李白之文,清雄奔放,名章俊語,絡繹間起,光明洞澈,句句動人。”此則故交元丹親接斯議。
他在信末說:“若赫然作威,加以大怒,不許門下,逐之長途,白即膝行於前,再拜而去。何王公大人之門,不可以彈長劍乎?”也許正因為這個緣故,才使他到長安去,謀更大的局麵。因此我也想,文人張嘴求人,多難,如果再連這點吹的自由,而且都是實實在在的吹,也被剝奪,豈不太可憐了嗎?
無論謝靈運自我感覺如何之好,也無論李白自我評價如何之高,牛皮吹了,但收效卻不甚如願,當然很沒麵子,這就是文人的悲哀了。你覺得自己是塊料,在統治者眼裏,用得著你是塊料,用不著時是一錢也不值的。
於是,謝、李以後,千年以來,大多數中國文人,還是回到孔夫子“吾不如老圃”求實謙遜的狀態上來。鬧了半天,白鬧;折騰了半天,白折;賺了無數的稿費,死了也帶不走;掙得天大的名聲,追悼會開過,也就很快被人遺忘。便盡量地不自吹,不吹人,不說大話狂話胡話亂話,把自己列為排行榜的老大,老子天下第一了。
清人陳康祺在《郎潛紀聞初筆》第三百八十六條《顧閻李諸公之撝謙》中寫道:
亭林先生《廣師篇》雲:“學究天人,確乎不拔,吾不如王錫闡。讀書為己,探頤洞微,吾不如楊雪臣。獨精三禮,卓然經師,吾不如張爾岐。蕭然物外,自得天機,吾不如傅山。緊苦力學,無師而成,吾不如李顒。險阻備嚐,與時屈伸,吾不如路安卿。博聞強記,群書之府,吾不如吳任臣。文章爾雅,宅心和厚,吾不如朱彝尊。”
一代宗師顧炎武,尚且如此尊重別人的長處,看到自己的不如人處。因而,吹和被吹,其實更是虛弱的表現,缺乏自信的表現,打腫了臉充胖子的表現。所以,我對當前文壇上甚囂塵上的那些“老王賣瓜,自賣自誇”的作品,對報刊上屢見不鮮的,同時有三尊菩薩,四條漢子,五個光棍跳出來,齊刷刷同聲叫好的作品,“隻當東風射馬耳”,寧可失之交臂,絕不輕易置信。
這些肯定是沒有繳納過“牛皮稅”或者“放屁稅”的東西。不看也罷,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