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一章(1 / 3)

第一章

晚秋。肅州城。

臨時陝甘總督衙門。一陣強勁的秋風挾著枯葉匆匆刮過。

陝甘總督左宗棠望著窗外蕭殺的秋景,愣怔了一會兒,把目光收回投到案頭上的一大堆文書上,他的心抽緊了,目光似燙了一下,趕緊移開。那些是兵部發來的一封封谘文,全是有關新疆失陷和新遇難群眾的詳細公文,它們像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屍體,橫陳在他的眼前,使他不忍目睹。

每當看到這些谘文,他仿佛看到一個個恐怖的殺戮場麵,一群麵目猙獰的匪徒正在追逐砍殺手無寸鐵的無辜群眾,哭叫聲響成一片,一股股濃烈的血腥味向他撲來。這個久經沙場聞慣了硝煙味的大帥也為之心寒。

淚水模糊了他的雙眼......

驅逐列強,規複新疆的主張,已在左宗棠的腦子裏,整整籌劃了三年。

左宗棠決心掛帥西征的奏請,已經不下十次了,但朝廷至今沒有降下諭旨,明確進軍新疆的舉動。為此,左宗棠處心積慮,疾病叢生,腰部酸痛麻木,筋絡不舒,心血耗散,身體每況愈下。

攻陷肅州城後,陝甘平叛大捷,萬名將士歡呼雀躍,慶賀勝利的時候,左宗堂卻對部下說:"我年逾六十,秋勞之後,衰態日增,已近暮年,心中疾痼,惟有新疆沒複,迄未大伸撻伐,張我國威,還我疆域,我死不足惜,實難瞑目嗬。"

"季高心患,我等皆有同感,你何必這麼悲觀,出此言呢?"左宗棠的諍友,得力幕府虞紹南說,"身患小疾,不日可愈,千萬不要胡思亂想。"

虞紹南深知左宗棠的心情,朝廷的態度,確實叫人心焦,但他不忍心看著左宗棠這般悲痛。

"紹南,不是我悲觀,朝廷內亂,置新疆受苦受難民眾於不顧,千千萬萬父老兄弟處於水深**之中,時下情勢,叫我心力交瘁,身體確實一天不及一天了。"左宗棠撫摸著花白的短須,目光黯然地說道。

虞紹南望著一臉倦容的左宗棠,歎了口氣,道:"季高,我看你是操勞過度、疲乏引起的不舒,我叫人喊周醫師來,給你把把脈,開幾副藥調劑一下就沒事了。"

左宗棠擺擺手:"免了,我沒那麼金貴。現在首要的問題是屯兵養馬,一邊休整操練,一邊恢複肅州的日常。我這個陝甘總督隻知帶兵找仗,缺少吏治,安撫百姓,對不起父老鄉親嗬。"

虞紹南說:"季高何出此言?西北黎民,遭數年戰荒,現在總可以過安生日子了,這就是最大的撫慰,你不必心懷愧疚。至於練兵之事,盡可放心,湘軍將領,個個英勇,足智多謀,多年的征戰奪城都不懼色,還能耽誤了練兵?"

眾部將也紛紛表態。

左宗棠心裏略寬慰了些,撫摸著胡須,過了一會兒,又說:"毅齋省親回湘,也快回來了,前幾天他給我來信,說把他叔父的後事處理好,家裏安頓消停,即返回。我琢磨著,叫毅齋挑募數千勇丁,以補老殘,為日後西征規複新疆,早做準備。"

虞紹南說:"季高想得周全,早備無患,這事就交給我辦吧,我馬上給毅齋寫信,你就好好休養一下吧。"

左宗棠卻揮了揮手:"我沒事,無需休養,還是我親自寫回信吧。"

黑暗降臨,一切淹沒在夜色之中,荒山兩邊的線條漸趨朦朧,隻留下漆黑一團。然而,這一切雖不可見,卻依然蘊含在夜色之中,盡管色彩已被吞噬,房屋上的窗戶也不複顯現,它們卻更深沉地存在著,表現出陽光下無從傳遞的意境,各種事物的煩惱及懸念,在黑暗中凝聚在一起,擠成一團,黑夜奪去了黎明帶給人們的寬慰。當曙光洗淨四壁的黑暗,照出每個窗戶,驅散田野上的薄霧,照見那些巡邏的兵勇正在緩緩行走時,一切事物重又整整齊齊地呈現在眼前,死了的夜晚,又複活了。

夜對於左宗棠來說,是痛苦難熬的。他睡不著,根本就不能閉上眼,隻要一閉眼,他的眼前全是荒草一樣伸向天空的手臂,那些手臂鮮血淋淋,在做無助的掙紮,他的心被這些手攥著,越來越緊......

每當這時,他都專注於一個實質性的目標--西征,無論狀況如何,他的全部精力都會被引入這個設想中去。

左宗棠倒背著手,在書房裏走來走去,一夜沒睡。直到天亮,他才坐下給劉錦棠寫信。

劉錦棠即毅齋,湖南湘鄉人,叔父劉鬆山,是前湘軍總統領,原是曾國藩部下大將,當年左宗棠奉旨調任陝甘總督時,曾國藩增援給左宗棠的一員猛將。劉鬆山在同治九年攻陷金積堡時,被詐降的叛賊馬化隆誘斃,劉錦棠接替叔父湘軍統領之職,有叔父大將風範,屢戰奇功,同治十年,被授予方騎尉世職,賞穿黃馬褂。西北平叛後期,報朝廷恩準,護送叔父劉鬆山遺骨回湘鄉安葬省假。

如今,劉錦棠是左宗棠麾下最得力的大將軍,是他最信賴的左右手。他在致劉錦棠的信中寫道:

弟擬本收複河湟後即乞病返湘。今西域局勢日迫,俄人侵占伊犁,無歸還之意。茲複窺吾西陲,蓄謀已久,發機又速,不能不急為之備,俄人戰事與英法略同,然亦非不可製者,審時度勢,俄人非他人所能了。既有此變,西顧正殷,斷難遽萌遠走,當與此虜周旋,急舉替人,為異時計,想閣下當知我心身。閣下假期將滿,欲返,希即挑募數千,於近期率以西行。

把寫給劉錦棠的信送走後的十幾天裏,左宗棠情緒穩定了許多,他思考新疆的局勢與朝廷的態度,新疆規複刻不容緩,朝廷一直舉棋不定,還不是那些滿族權貴出於世代相承的民族猜忌心理,一向把新疆視為滿洲貴族的"**",不容漢族官員染指。一開始,新疆從同治三年被中亞浩罕國軍官阿古柏利用叛亂分子的力量,打著軍事援助的幌子,奪取了喀什噶爾政權以來,到同治九年,六年時間奪得了新疆南北八府。同治六年,沙俄又侵占了伊犁,以向伊犁割據政權索要反俄的哈薩克首領為借口,大量出兵,吞占伊犁。然清廷卻把兵權交給景廉、金順諸滿洲世仆,烏魯木齊提督成祿竟盤踞在遠離千裏之外的甘肅高台,不出關署理吏政,簡直叫人不可理喻。

但麵對目前局勢,左宗棠卻有力出不上,這也是他的心病。一想到這些,他的心裏又似火焚。

當年林則徐有詩雲:"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憑著一腔忠誠的熱血,死在赴廣西的**上,留下了千古忠貞的佳話。

"不行,"左宗棠心裏說道,"我可不能坐等朝廷上諭,讓新疆控製在賊人手中,黎民百姓遭受列強蹂躪。我要像林文忠公那樣,一心為國,不讓大清的疆域就這樣眼睜睜地遭列強踐踏。"

左宗棠當即起草奏折,他在奏折中寫道:

臣本是一介書生,辱蒙兩朝殊恩,高位顯爵,久為生平夢想不到,豈思立功邊域,覬望恩施,況臣年已六十有五,正苦日幕途長,及不自忖量,妄引邊荒艱巨為已任,雖至愚極陋,亦不出此。

起好奏稿,左宗棠叫虞紹南看了,虞紹南看後無非議,便抄了。拜發後,左宗堂心裏已亂極,思忖再三,還是把自己心裏想了一夜的想法告訴虞紹南。

"紹南,我想輿梓發肅州。"

虞紹南一驚:"季高,你想抬棺進兵?"

左宗棠冷靜地說:"隻有這樣,朝廷才相信我規複新疆的決心。"

"這......似乎不吉利?"

"自古人生誰無死?"左宗棠哈哈大笑道,"我已日暮,離那天不遠了。"

"不要亂說,季高。"

"我沒亂說,"左宗棠說,"我已妻死子亡,也該給自己準備一副壽材(棺材)了。"

左宗棠的夫人貽端已於打平涼那年病亡。大兒子孝威從湘陰趕到平涼將這個噩耗告訴了他,當時他不禁潸然淚下,噙淚給亡妻寫了墓誌銘。

左宗棠二十一歲成親,因家貧,入贅於湘潭妻家。夫人貽端自小受過良好的家庭教育,頗有才氣,詩詞歌賦,不亞於左宗棠。夫婦倆暇時以詩詞唱和,有時相與談史。左宗棠有記不起的時候,夫人隨即拿書翻開,**不會錯。自從左宗棠四十歲出道後,夫妻盡管聚少離多,但兩心相悅,情實難忘。他一直為有一個賢淑慧達的夫人而深感自豪,可夫人沒有享上清福,先他去了,心中的哀痛可想而知。時間不長,兒子孝威也病喪,又添新痛,左宗棠當時痛不欲生,雖軍務一忙,痛就淡了,但失妻亡子的悲痛一直縈繞在他心頭,現在一提起,他的心又抽得厲害,眼眶濕了。

虞紹南看著左宗棠的表情,心裏也不是個味,望著他花白的胡須,輕輕叫了聲"季高",再也說不出話來。

左宗棠自覺失態,忙換了一副表情,強做出一種平靜的音調說:"紹南,你認為呢?"

虞紹南頓了頓,說:"我什麼時候說服過你?"

左宗棠聽後哈哈笑了幾聲。他的笑聲虞紹南聽了,心裏更難受。

"這樣吧,"虞紹南說,"這件事由我來辦。"

左宗棠揮了揮手:"這算是我一生中最後的大事了,得親自去選看。我們一起去吧。"

虞紹南叫上親兵都力和幾個親兵營的兵勇,趕上一輛馬車,來到肅州城邊,一個叫"酸心"的棺材鋪。

棺材鋪老板見來了生意,忙上前招呼,一看是軍爺,認為是來了大宗生意,忙招呼著把客人帶到後院。

後院蓬屋下,放著兩排黑漆棺材,老板用手抹著上麵的塵土說:"幾位軍爺,這都是上等的紅鬆木做的,是三寸厚的木料,保證永不腐朽。"

虞紹南上前用手指敲了敲棺蓋,說:"你滿口胡言,這明明是白楊,卻冒充紅鬆,至多也是個兩寸半厚。"

老板一驚,一對眯縫眼眨了眨:"軍爺,您老冤枉小人了,這的確是紅鬆木,料厚三寸。隻是這棺蓋嘛,是兩寸半的。"

虞紹南又敲了敲棺身,說:"不管是兩寸半還是三寸,這料反正不是紅鬆。"

"何以見得?"老板盯著虞紹南,問道。

虞紹南說:"紅鬆是木中上品,敲擊會發出脆音,而你的棺材是白楊木的,是鈍音,你聽。"

說著又敲了一下棺蓋。果然聲音木鈍。

老板臉就紅了,見碰上了行家,支支吾吾道:"軍爺饒命,小人也隻是管賣,不管做,我上人家的當了。"

虞紹南把眼一瞪:"快帶我們去看上等棺木,別再耍手段了。"

老板答了聲"是",正要走,身後一個聲音說道:

"軍爺眼拙,所需上等棺木,眼前的便是。"

眾人回頭一看,見是一個穿著破衣爛衫的老者站在那裏。

棺材鋪老板忙走過去,推著老者:"老叫花,你又來了,快走開,別胡言亂語,小心我打你。"

老者撥開老板的手說:"我說你白長一對狗眼,總看著我是個老叫花子,寶貝放在你眼前,你也會看成狗屎。"

老板大怒,揮手要打老者。

虞紹南製止住老板:"不要胡來,且聽他說說看。"

老者瞪了老板一眼,走上前來,用手指敲了敲棺蓋,說:"軍爺有所不知,這便是上等紅鬆木,隻因長在天山深處,常年被積雪所困,故浸潤了冰雪的精氣,聲單就不脆了,但經受了嚴寒日積月累的熏染,木質如瓷,做成棺木,入土不朽,是上上等棺木。"

一直沒吭氣的左宗棠,這時開口問:"真是天山上的紅鬆?"

老者撫摸著一把雪白的胡須說:"果然。"

左宗棠一怔,問:"天山地處新疆腹地,貧瘠而固石,能長出這等鬆木?"

老者道:"全是傳聞,天山乃神山,高處與天接合,凝天地之靈氣,詠冰雪之韻律,生天下之奇材。"

"你怎知道?"

"老夫乃一生無目的流浪,走遍山川,沒有我不知道的。"老者答道。

左宗棠打量了一下老者,隻見他衣衫破爛,但無汙跡,一頭亂發白如雪絲,尤其是下巴上的胡須,白得純淨而輕盈,根本不像個要飯的叫花子。不由得心裏暗歎,此人超塵拔俗,一定有些來頭。

左宗棠回頭看了眼虞紹南。

虞紹南也正望著他。

棺材鋪老板卻說:"別聽他胡說,他是個要飯的無賴。走,我帶你們去看上等的柏木、柳木棺材。"

說著,老板要帶**去後麵庫房。

虞紹南一聽有柳木的,心裏一動 ,對左宗棠說:"季高,還有柳木的。"

左宗棠微微笑了笑說:"別急。"他心裏明白,虞紹南深知他對柳木的特殊感情。他前半生住在柳莊,植柳不下萬株,到了西北,總督陝甘,見西北荒地連綿,缺水少肥,他號召將士,廣植柳樹,仗打到哪裏,就將柳樹種到哪裏,把那種不挑土質水劣的柳樹種了一**。他喜愛柳樹的生存能力,對柳樹特別鍾愛。

這時,老者說:"別聽老板亂語,他根本不認得木料,隻顧掙錢,以次充好。他哪裏有什麼柳木棺材,那些都是楊木罷了。油漆時,加多了瓷灰、夏布,看似膠粘美觀,實質是下腳料。"

棺材鋪老板要怒,被左宗棠打斷:"請問老人家高姓大名?"

老者哈哈一笑:"他們叫我老叫花子。"

虞紹南說:"別自嘲了。"

老者說:"我就叫老叫花子,別無姓名,你們也叫我老叫花子吧。"

左宗棠撫須一笑:"老人家,人起名就是給人叫的,何必要隱忍呢。"

老者仰天一笑:"這位軍爺好笑,像我這種人,有何需隱需忍?我生來多難,一生貧困,連吃飯都得伸手乞討,還有什麼事看不開呢。"

看來是碰上怪人了。左宗棠心想著,便有意問道:"老人家,依你之見,我這棺木,應該買那種好呢?"

老者撫須,道:"軍爺此言差矣,以你之貌,非金絲楠木不居,你今日買棺,不是你來日的壽終之材。你買這棺隻是為心,可你心未死,隻是為公,與私無幹。"

左宗棠吃了一驚,知是碰上奇人,心裏思忖了一下,說:"何以見得?"

老者頓了頓,說:"天有五星,地有五行,天分星宿,地列山川,然氣行於地,地麗於天,因行察氣,以立人紀。以你之身,供其之心,即星也,星落天下,即心歸身,你不是此地之軀,也不是此地之上的星,絕不會落在這裏。"

左宗棠說:"那麼,我這棺材,是買還是不買?"

老者答道:"買。但買是運,買也是不幸。"

"怎講?"

"買則有用,買則惹禍。"

"最後呢?"

"最後,"老者說道,"用過躲禍,禍過運來,最後就沒用了,隻好給我這個老叫花壽終了。"

親兵都力聽著,大喝一聲:"放肆!"

左宗棠忙止住都力:"不得無禮。"左宗棠對相命玄學不是太信,聽老者一番言論,知道此人精通相術,一通天地玄學使他覺有趣,至於他說的是禍是運,他不太信,但憑著一番奇論怪談,他對老人很感興趣。於是,他說:"既然這樣,我不妨多買一個棺材,送你留用。"

老者哈哈大笑:"多餘。你的就是我的,等我用時,自然會去。"

左宗棠也哈哈笑了起來,叫過老板,吩咐:"就買院子裏的吧。"

老者說聲"最好",自顧走了。

因為朝廷沒有正式上諭,隻命左宗棠督辦新疆軍務,在等待的時候,他以陝甘總督的身份下令各州府,利用平叛息寧之日,開始屯田。他還要求各**駐軍就地屯田,以資軍供,減少地方供給,也可積糧,為日後進軍新疆備用。

屯田的想法得到州府官員們的稱讚,卻引起一些將士的非議,說什麼軍士是打仗的,不是種地的,自古軍糧供應來自地方糧道,兵去屯田,減省了地方供給,成了什麼?

左宗棠收到不少這類的上書後,召集了一次三軍將領會議。他說:"屯政始於漢代,有軍屯、民屯。漢武帝在西域屯田,宣帝時趙充國在邊郡屯田,都使用駐軍。建安元年,曹操在許下屯田,得穀百萬斛,後推廣到各州郡,由典農募民耕種,軍民同屯,曹操的民屯不僅使曹魏強盛,也為日後統一全國奠定了雄厚的基礎。一則使大批荒田得以開墾,二則又便於推廣先進的耕作技術,獲得高產。西北有大批荒田無人耕種,有的甚至幾十裏內外不見人煙,屯田條件這麼優厚,我們也可以借此備些糧草,為進軍新疆做些準備。也可以減輕些民眾的負擔,為國分憂。這是上等的好事,我們進駐西北,不光是為打仗,還要為西北的發展做些促進作用。"

眾將領不語。

左宗棠接著說道:"我知道你們中的一些人不願放下架子,以為有戰績,可以居功自傲,對屯田不屑一顧,這就錯了。我們都來自農家,父母兄妹還在家裏耕種,不能忘了老本。一邊屯田,一邊練勇,這是目前的根本,回去後,照我說的做吧。"

眾將領領命走了。

兵事剛過,陝甘還是個爛攤子,要整治比較難。各省督撫、地方官員許多施政都不合時宜,左宗棠每天能收到許多地方官員的條陳上書,大多都交給虞紹南處理。批文調停,把虞紹南忙得暈頭轉向。有天,虞紹南對左宗棠說:"季高,你心在新疆的軍情上,幹脆上個折子,把陝甘總督讓給我算了,我每天行的是總督之事,卻無總督之職,虧透了。"

左宗棠哈哈大笑:"隻怕真把總督給了你,你早溜了,這責任一大堆嗬。"

虞紹南也笑道:"這官真不好當,還得擔風險,當好當壞都不一定有好下場。"

左宗棠聽他這麼說,便說道:"聽你此話,是有所指吧?"

虞紹南說:"我還是為那個趙履祥叫屈嗬。"

原來,趙履祥是留壩廳的縣丞,為官不貪不占,清清貧貧,在民眾中沒有落下罵名,卻叫左宗棠巡視時,給當場罷免了。

那次,左宗棠巡視留壩廳,看到到處是破敗的民房,貧窮的民眾。他看了留壩廳的土地,不算太劣,還荒了不少地,貧窮的民眾中竟然還有兄弟倆人合娶一個妻子的。左宗棠大怒,去縣衙見縣丞。

留壩廳縣丞趙履祥一聽是總督到了,慌忙出來行大禮迎接。左宗棠一看這個趙縣丞,心裏就不悅。趙縣丞一臉忠厚相,居然還穿著有補丁的官服。

左宗棠問趙履祥:"你為何這般寒酸?"

趙答:"本縣貧窮,以儉樸為本,是下官的原則。"

左宗棠頓生反感,還儉樸呢,一個縣丞穿著帶補丁的官服,讓民眾兄弟倆人娶一個妻子,看來此人沒有什麼能力。

叫人一打聽,果然鄉丁反映,趙縣丞常年累月如此,不抓不管,不貪也不占。

左宗棠又問趙履祥:"你為官清廉,也不想法施政,為什麼這樣?"

趙答:"為官清廉是做官之本,不設法施政,是不得罪民眾。"

左宗棠一聽,氣不打一處來:"那麼,你是個好官,老好人了?"

趙說:"這是我的為人根本。"

左宗棠氣得說不出話來,過了會兒才說:"趙履祥,我給你講個故事吧。說是有一個人世上不學壞,也不使好,一生平靜,死後,到閻王爺那去報到,閻王爺讓他下地獄,他不服,問閻王爺為何叫他下地獄,他應該上天堂才對。閻王爺說:"你不好也不壞,枉在人世走了一遭,白浪費了一生光陰,就是罪過,因為你違背了人的善與惡的天性,是大罪,應該下地獄。"你覺得我講的故事有沒道理?"

趙履祥直愣愣地看左宗棠半天,才答:"我懂了,聽憑大人處置。"

左宗棠說:"那麼,你今後打算怎麼辦呢?"

趙答:"我**原則不能變!"

左宗棠氣惱地說:"趙履祥,你等著罷官吧,我不能叫你這樣頑固不化的人把一個留壩廳害了。"

趙履祥不氣惱也不申辯。

過後,左宗棠參奏了趙履祥,更換了縣丞。

這事在陝甘各州府掀起巨大波瀾,大小官員紛紛上書總督衙門,說什麼的都有,無非是說趙履祥為官清廉卻沒落個好下場,比起那些貪官汙吏,一個沒甚政績的老實縣丞,何罪之有?

左宗常推開案頭的一大堆條陳,叫親兵都力當廢紙送到夥頭軍那裏燒了。

虞紹南忙攔住懷抱條陳的都力,對左宗棠說:"季高呀,這樣不好。"

左宗棠怒道:"有什麼不好?一幫子糊塗官,竟來質問本督,沒有一點腦子。"

虞紹南說:"趙履祥的事,是有些屈嗬。"說著,感慨萬端地歎了口氣。

左宗棠更加氣惱,對虞紹南說:"紹南,連你也想不通嗎?從一開始,你就勸我別太絕,連你也犯糊塗了!對於趙履祥這樣的行屍走肉,為官一任,不造福一方百姓,唯唯諾諾,自恃清廉,卻不勤政,受害的是民眾,是朝廷。你想想,他吃俸祿,置黎民百姓於貧究、愚昧之中,這樣的官員,能稱職於父母吧?父母者,天降大任於斯,是為子民謀幸福,解決衣食住行,而不是置子民疾苦於不顧。隻為自己的清名著想,這樣的官其實最可恨。"

虞紹南不語,默默地站著。

左宗棠火氣消了些,頓了頓,又說道:"老實、本分、安於現狀,與世無爭不是為官之本,這樣的人隻適合回家種他的一畝三分地。趙履祥的確有些屈,比起那些貪官來,他是委屈。但我絕不容忍他這樣的人耽擱一方黎民百姓。至於那些為官不清,不廉者,本督也絕不輕饒,見一個殺一個,隻要我還是總督,就容不得誰多吃多占,也容不得誰不勤施於政,當混混子。"

虞紹南聽到這裏,對都力揮揮手,叫他抱著條陳出去了。

左宗棠這才坐下,對虞紹南指了指椅子,示意他也坐下,接著說:"紹南呀,我這樣做,是我的職責所在,你應當有同感。現在新疆落在列強手裏,邊民處於水深**之中,當務之急,是等朝廷降旨進軍新疆,如果一旦那天來臨,陝甘將是西征大軍的後盾,偌大糧草要靠這裏籌措,戰事一緊,後方如果都是些趙履祥這樣的草包,能有保障嗎?"

虞紹南點點頭:"季高此言依是,我隻看眼前,慚愧呀。"

左宗棠哈哈一笑:"你那心思,當我不知?是怕壞了我的官名,連清廉的官也罷,日後留下罵我的把柄。"

虞紹南搖搖頭,不置可否地一笑:"我隻有為那個趙履祥叫屈的份兒。"

左宗棠說:"他屈什麼?屈的應該是我等,後人肯定不會與我的這種做法苟同的。但為了黎民,為了即將西征的大軍,留下罵名,又何妨呢。"

兩人相視,突發大笑。

笑畢,左宗棠說:"紹南,現在開展軍屯民屯,問題肯定不少,你我得多注意這方麵的情況,尤其是軍民之間的關係,重之又重,現在朝廷不明確西征的決策,駐軍一久,難免與地方發生矛盾,屯墾的事一展開,唇齒相碰的事兒就多了。"

果然,時隔不久,河西走廊東起武威,西至張掖,有幾個州縣上書,告蜀軍記名提督、副將徐占彪的劣行。

左宗棠看著一封封告狀書,大怒,遂喚親兵都力,請虞師爺來。

虞紹南忙趕來,見左宗棠一臉怒容,情知有要事,便不去點左宗棠的火,拿起他手頭的文書翻看。

看畢,虞紹南臉也陰了:"這太不像話了。"

左宗棠怒氣衝衝地說:"豈止這些,我敢說,三軍之中徐占彪之流甚多,隻是不知道罷了。紹南,徐占彪部夜入民宅,搶劫**,騷擾地方官府的事,一定要嚴加查辦,這事由你去督辦,徐占彪是劉典的部屬,具體由劉典查明劣跡,嚴懲不貸。"

虞紹南領命,傳令給陝甘軍務幫辦劉典。

劉典當即派人到武威、張掖去查徐占彪部的所作所為。

半個月後,事情查明,徐占彪部屬十二個營,在駐武威時就向地方上勒索了不少財物,名為軍餉欠發,要穩軍心,就沒有嚴明軍紀,部屬騷擾了不少黎民百姓。

張掖,是號稱甘肅"金張掖,銀武威"的膏腴之地,徐占彪部在駐張掖途經高台時,見到烏魯木齊提督成祿。成祿不去烏魯木齊上任,盤踞千裏之外的金張掖,自認為是高明之舉,就對徐占彪吹風,越往西走,越荒無人煙,不如在此地過幾天好日子。

徐占彪本是個貪財之徒,隻因打仗還算勇武,才居功提升,聽成祿這麼一說,鬼迷心竅,便對部下放鬆紀律,任其胡作非為,他睜隻眼閉隻眼,光顧貪占。

張掖地區民憤極大。劉典聽其彙報後,大怒,將徐占彪副將一職罷免,又要參掉徐占彪的記名提督,報總督衙門,要將徐占彪及其營官斬首示眾,以明軍紀。

虞紹南到左宗棠跟前給徐占彪諸人求情。進軍新疆,惡戰在即,需大量能征善戰之將士,可免其死罪,將功折罪。

左宗棠準請,徐占彪諸人感恩戴德,日後果然痛改前非,在收複新疆的戰役中,立下功勳。

在處理徐占彪一事上,左宗常發現了更為惡劣的一個敗類,即成祿。

左宗棠即派人前去高台,暗中調查成祿的所作所為。又對成祿這幾年違背朝廷旨意,與朝廷周旋的卑劣行徑的材料,作了整理。一整理,左宗棠發現,成祿這個滿族旗人,可惡至極。

原來,在同治六年,朝廷命烏魯木齊提督成祿進駐哈密,為駐在巴裏坤的烏魯木齊都統景廉規複烏魯木齊辦糧道。六七年來,成祿始終畏怯,以糧運不斷,卸過關內鎮道,滯留高台,攤捐入糧,擅作威福。

同治九年,阿古柏匪幫侵占了烏魯木齊,新疆形勢萬分吃緊,朝廷嚴令成祿出關,增援督辦新疆軍務的景廉。成祿置若罔聞,視陝甘總督也為若有若無,不受節製。當時,左宗棠一心平戰亂,也沒多過問,成祿就滯留高台,在高台克扣軍糧,截留景廉所部糧餉,使景廉也有了"有軍無糧"的借口,滯步不前,置新疆安危於不顧。

左宗棠氣憤至極,要擬本參成祿這個敗類。

虞紹南聞之,急勸左宗棠:"季高,此事需慎之又慎,千萬不要急躁。"

左宗常說:"難道他成祿的罪名還不夠革職查辦嗎?"

"不是指這個,"虞紹南說,"成祿是旗人,自滿清開國以來,漢臣都不願和滿臣過不去。你參他,無疑是給自己找麻煩。"

左宗棠一聽,火"騰"地躥了起來:"旗人咋了?他視國家安危於不顧,抗命不前,已犯了大清戒律。何況,他克扣軍糧,給景廉規複烏魯木齊設下大礙,這樣的人不參,實難平民憤。"

虞紹南說:"不妥。"

左宗棠叫道:"有何不妥?他一個小小的烏魯木齊提督,我一個總督,參他失職、抗命,還怕他不成?"

"不是這些,隻因他是旗人。"

"不管旗漢,不恪盡官道,就是敗類。"

虞紹南上前將怒不可遏的左宗棠按到椅子上,拉長腔調,道:"季高呀,你總是這樣,意氣直抒,疾惡如仇,這是你的**準則,沒有錯。但是,您怎麼不設身處地想一想,當今朝廷,滿人天下,重旗輕漢,惟恐漢臣圖謀不軌,總是用旗人牽製。就目前而言,新疆形勢急危,您想掛帥征討,但朝廷遲遲不下諭旨,硬叫景廉、成祿這些旗人哄著騙著,還不是朝廷把新疆視為滿洲貴族的"**",不容漢族官將染指?現在大敵當前,我等屯兵養馬,欲規複新疆,如果搞成滿漢大臣互有間閡,朝廷還會放你進軍新疆嗎?"

左宗棠說:"沒這麼嚴重吧,朝廷不會如此昏庸!"

虞紹南說:"季高,你是朝廷重臣,朝廷理當不會黑白不分,但為了大局,該顧忌的還得有所顧忌。不是我說你,在處理滿漢權臣的事上,你應該多參考參考曾國藩大人的處世尺度。"

"學他?"左宗棠翻了一下眼,說,"委曲求全,謹小慎微,做官太累,不足取。"

"季高,"虞紹南望著左宗棠,說,"曾氏所為,是不得已而為之。當年初辦團練,受官府及綠營歧視,部屬受綠營部副將清德欺辱,他上奏參掉清德,副將一職保奏了旗人塔齊布,卻不保漢將,可見他用心良苦。"

當年,曾國藩參掉清德的副將,完全可以保得力幹將楊載福任副將,但曾國藩深知朝廷對漢人猜忌甚多,必須推個滿人充當擋箭牌,並且名議上將滿人擺在自己之上,就保奏了塔齊布。塔齊布隻是個參將,雖無大才,卻是個心不大的人,以後將他駕馭在曾國藩的手裏。將一個湖南署撫標中軍綠營的矛盾也化解了,還成了自己已的部屬。這就是曾國藩的高明之處。

左宗棠對曾國藩的所為一向有點兒不太看得起,過去時有微詞,使曾國藩對左宗棠心有餘悸。現在一提到曾國藩,左宗棠還是看法沒變。

左宗棠還是堅持自己的主見,虞紹南見實難勸說,就拋下一句"你愛怎樣,與我何幹",憤然走了。

左宗棠對諍友的無奈離去,略作猶豫,沒有及時擬奏稿,就叫成祿鑽了一次空子。

成祿不知怎麼得到左宗棠要參他的消息,深知自己民憤極大,慌了,便急忙召集自己的部屬,名為出關,但畏塞外荒僻,走到玉門,還是停步不前,又駐在了玉門關。

左宗棠聞之,氣憤難忍。剛好,他派去暗查成祿的人回來複命:成祿的部屬空缺很大,一直吃著缺餉,不論糧餉來之難易,他一直如數取盈。

還有暗查到成祿在高台七年,勒索白銀達三十萬兩,這在貧窮的陝甘,已殘酷至極。並且成祿還養了一班舞女,天天飲酒作樂,敗壞了高台純樸的民風。

加上成祿唆使湘軍徐占彪部,擾亂地方,騷擾黎民。

左宗棠忍無可忍,嚴劾成祿:

成祿奉命出關,是為烏魯木齊提督,七年以來,滯留高台,畏葸成性,視朝廷命令如敝屐。在高台克扣軍餉,截留景廉所部糧草,且所部空缺甚眾,報一軍十二營,實為五、六營,而糧餉按十二營申報。長期駐紮高台,蓄養戲班。餘近惑眾湘軍,唆使擾亂民眾,實乃可惡之極。現當軍務吃緊之際,該督棄烏魯木齊安危不顧,違命未出關,又紮玉門,實難提攜,相應請旨,成祿嚴辦。

奏折擬成,本想再添幾筆,催奏西征之事,但想起虞紹南的一番話,怕朝廷認為他參成祿,是為了自己西征一事,叫人趁機做了文章,於是改變了主意。著人抄正奏折,即拜發京城。

時隔不久,上諭下,成祿被革職拿問,所部十二營經過淘汰整編,並為三營,歸景廉節製調遣。

除此之外,朝廷沒有對西征新疆作一個字的批複,左宗棠頗感失落。

"朝廷到底是何設想,簡直叫人捉摸不透。"左宗棠把自己關在書房裏,一個人抽著旱煙鍋。他有抽煙的嗜好,這源於他過去在湘陰柳莊務農時消磨時光,度漫長的日夜時沾染上的。四十歲以前,左宗棠運氣頗差,十五歲時,應童子試,成績優等,知府本來打算把他拔置頭名,因要照顧一員老生,反他抑為第二。二十一歲時,左宗棠納資為監生,應本省鄉試落選。當時鄉試主考官禮科掌印給事叫徐法績,在落選的考卷中"搜遺,得六人",左宗棠居首,是科榜發,中試第十八名舉人,是他一生中科舉最高的一次。他便做著狀元、進士、點翰林的美夢,曾三次進京會考,皆名落孫山,使他希望全化成泡影。使他一度處於苦悶之中,就染上了抽旱煙的習慣。他從小飽學詩書,縱鑒奇書,長期潛心輿地,埋首兵書,天下山川,了如指掌,古今戰事,如數家珍,自譽今亮,卻懷才不遇,除過主過醴陵的淥江書院外,沒有大的成就,準備耕讀為生,鬱悶終生。煙霧成了他解悶思考問題的佳境。

這天,他一人在書房裏一鍋接一鍋地抽著旱煙,直到抽了一屋子白煙霧,也沒有把朝廷的意圖琢磨透。

難道朝廷有別的想法?為什麼自己奏請了十幾次,也不見答複?是朝廷不想用自己,還是真像虞紹南說的那樣,把新疆視為滿洲貴族的"**",不讓漢官染指?

朝廷是何企圖?

是朝廷不信任自己?

左宗棠的腦子裏像煙霧一樣,亂糟糟的,理不出一個能說服自己的頭緒來。

他放下煙鍋,讓麻木的口舌暫時放鬆了一些,突然記起自己最後一次進京會試失敗後,那種落魄,消極頹廢,又不甘心的矛盾心理促使他結合當時所思、所感、所憂、所憤時,卻寫出的《燕台雜感》的愛國詩篇來。他隨口吟道:

"世事悠悠袖手看,誰將儒術策治安?

國無苛政貪猶賴,民有饑心撫亦難。

天下軍儲勞聖虎,升平弦管集諸官。

表衫不解談時務,漫卷詩書一浩歎。"

"西域環兵不計年,當時立國重開邊。

橐駝萬城輸官稻,砂磧千秋此石田。

置省尚煩他日策,興屯寧費度支錢?

將軍莫更紓愁眼,中原生計亦可憐。"

"南海明珠望已虛,承安寶貨今何知?

攘輸皆俗同頭會,消息西戎是尾閭。

邾小可無片躉毒,周興還湧旅熬書,

試思表餌終何意?五嶺關防未要疏。"

"湘春門外水連天,朝發家書益惘然。

陸海隻今懷禹績,阡廬如此想堯年。

客今愁數長安米,歸計應無負郭田。

更憶荊沅南北**,荒村四載斷炊煙。"

吟罷,不甚感慨,當時自己在那種情況下,竟抒寫了這麼有豪邁氣概的詩句,而今自己位居東閣大學士、陝甘總督,統帥"左恪靖軍",平息陝甘戰亂,駐紮在新疆的門戶外邊,麵對處在列強鐵蹄踐踏下的新疆,卻束手無策,有力使不上。

這真是天大的悲哀!

不行,不能再這樣拖下去了,新疆規複,迫在眉睫,不敢再拖了。

"我要再次奏請朝廷,發兵進疆,不論由誰掛帥,隻要收複失地,才是上策。"左宗棠這樣想著,要動手擬奏稿時,卻又停住。以前是自己主動請纓,掛帥西征,現在隻奏盡快發兵,不主動請戰,妥與不妥?

這一猶豫,便想找個人商議一下,虞紹南去檢查軍屯還沒回來,就是他回來了,倆人已經議過多次,不會再有新意了。自己的主張,虞紹南向來無力更改,都叫自己強到底了。

找誰呢?

左宗棠走出書房,踱來踱去,猛然看見停在後堂的那個黑漆棺木,心裏一頓,想起一個人來,便連喊親兵都力。

都力應聲而至。

左宗棠對都力說:"你帶上人,去給我把上次在棺材鋪遇到的那個老者,就是那個老叫花找來。"

都力答了聲"喳",退出去找人了。

直到天黑,都力回來複命,說尋遍肅州城角角落落,那個老叫花不見蹤影。

左宗棠心裏**,揮手讓都力退下,想著就是找到他,能和他商量出什麼結果?他隻是一個奇特、上通天文地理的怪人,他能出個啥主意!

於是,左宗棠便擬了一個請兵進疆的奏折,裏麵含糊掛帥的事,第二天拜發了。

同治即位後,幼皇同治的生母慈禧玩弄專權,終於操起垂簾聽政的手段。皇帝隻是個擺設,東太後慈安是個性格平和,對國事不感興趣也缺乏料理朝政才幹的女人,故所有奏請、決策全由慈禧一人掌握。

左宗棠進兵新疆的奏折,都得慈禧聖覽後,才能真正得到批複。

但是這幾年,朝野裏有了驚天動地的變化,同治隨著年齡的增大,閱曆也越來越豐富,他想親理朝政。慈禧**不舍,對親生兒硬下心不放權。於是,這母子倆結上了積怨,受害的當然是國家黎民。

紫禁城內的養心殿,成了西太後慈禧和同治皇帝爭權的名利場。

養心殿建在紫禁城後部,它的前麵是軍機處,後麵是西六宮。在雍正登基之前,帝王都選乾清宮為寢宮。雍正即位後不願住到康熙住了六十一年的乾清宮,擇養心殿為寢宮和處理朝政的地方。以後帝王就沿襲未改。慈禧原住在西六宮的儲秀宮,慈安住在東六宮裏的鍾粹宮。幼皇登基搬進養心殿後,慈禧便以照顧皇上為名,挾慈安搬進了養心殿。

養心殿分前殿和後殿,前殿為處理朝政之用,後殿為寢宮。同治住後殿中間,茲安住後殿東閣,慈禧一般在西暖閣裏理政,所以,同治在位期間,西暖閣是當朝處理國事的中心。

到同治想親政之前,所有的奏折都由管事大太監送到養心殿西暖閣慈禧處。但有一天同治把管事大太監叫去,吩咐以後將所有奏折先送給他禦覽,但同治又做不了主,最後還得送到西暖閣。這樣一轉,慈禧心裏不悅,就不認真處理奏折,也不找人代覽,好多軍國大事就積壓在西暖閣裏。偶碰到慈禧心情好時,隨手翻幾封奏折,就隨手批幾封。上次左宗棠參烏魯木齊提督成祿的奏文,就是碰上了慈禧心情好的時候。

其實左宗棠所有奏請進兵新疆的折子,慈禧也都隨手翻過,因為出兵就要動用國庫金銀,她沒有在意。國庫臨近空虛,剩下的幾個存銀,慈禧一直想著重修圓明園,她把別的沒當回事兒。

偏偏在左宗棠一再奏請出兵新疆的時候,就有十來封奏折是參左宗棠的,主題都是提醒朝廷,莫忘載舟之水亦能覆舟的古訓。左宗棠位顯權高,又加平陝甘的威望,擁有重兵,已基本控製了西北,如果進軍新疆,必勝無疑。但新疆疆域已占大清地域的六分之一,一旦左宗棠存有不軌之心,自立為王,到時悔之晚矣。

防人之心不可無嗬。

何況上這些奏折的,大多出自漢族大臣,慈禧的防範心理就更重了。

左宗棠的奏請,也就成了一片廢紙,堆在西暖閣的角落裏。

左宗棠正為奏請得不到批複憂心時,他的得力大將劉錦棠回來了。

左宗棠聞之,親迎城外。

劉錦棠身材適中,英俊威猛,且智謀過人,左宗棠最欣賞的,就是劉錦棠敢作敢為和打仗時的那股猛勁。

在攻陷金積堡時,逆賊馬化隆詐降,為了緩兵,獻出一部分馬械,拖著劉錦棠的叔父劉鬆山。劉鬆山是急性子,想馬化隆已降,就單騎去金積堡安撫,催促一直拖遲著不獻堡的馬化隆,被馬化隆騙進堡裏,群攻置死。

劉錦堂對叔父的慘死悲痛欲絕,但沒流一滴眼淚,隻請左帥要他帶兵攻打金積堡。左宗棠準許,劉錦棠帶上叔父的湘軍,勢如破竹,一**取下東關、紅連寨,將金積堡一舉奪下。

逆賊馬化隆見大勢已去,帶殘部跪地投降。劉錦棠咬著牙,挺槍衝上前,將馬化隆一槍挑起,摔到巨石上斃命。這還不夠,劉錦棠殺紅了眼,先斬後奏,命部屬將一千八百逆賊全數斬首。

劉錦棠望著一大堆屍首,才跪到地上,大哭不已。

過後,劉錦棠向左宗棠請罪。左宗棠對馬化隆幾次詐降已痛恨至極,馬化隆死有餘辜。但劉錦棠殺降一千八百人,妄為了些。可馬化隆詐降誘殺悍將劉鬆山,對左宗棠刺激太大,左宗棠思忖再三,沒有怪罪劉錦棠,替劉錦棠擔代了所有責任。並且上書言明了其中逆賊三番五次詐降欺騙湘軍的行徑,平息了一些人借此所作的文章。

左宗棠對劉錦棠的偏愛不同一般。劉錦棠也不負重望,在以後收複新疆的大戰中,立下奇功。

這些都是後話。

現在劉錦棠見左帥親自出城迎接他,受寵若驚,在遠處就從馬背上跳下,疾步奔到左宗堂麵前,又膝跪地,動情地叫了聲:"大帥。"

左宗棠滿臉喜色,雙手連忙扶起劉錦棠:"毅齋,你回來了。"

劉錦棠拱手道:"一接到大帥親筆信,募足湘勇,就急著回來,聽候大帥訓斥。"

左宗棠拉著劉錦棠的手不放,麵對這個比自己死去的兒子大不了多少的勇將,左宗棠的憐受之情更甚。

"毅齋呀,你叔父的後事處理可好?"

"全按大帥的成命安葬的。"

"什麼成命?"左宗棠道,"鬆山屈死,我乃失去一臂,痛定思痛,我隻想他能有個好的安身之處,對得住他的忠貞不渝。"

說著,左宗棠眼圈紅了。

劉錦棠哽咽道:"叔父在天之靈,定會感激大帥的知遇之恩,我代叔父向大帥謝過。"

左宗棠動情至極。

虞紹南上前說道:"毅齋千裏迢迢歸來,這是大喜。季高,節哀吧。"

左宗棠點了點頭。

虞紹南又說:"進城吧,有好多話還要說呢。"招手叫都力牽過馬來,扶左宗棠上馬。左宗棠不愛坐轎,隻騎馬,他說轎裏太顛,不如馬背。其實,他是騎慣了馬,馬背上盡可自由駕馭。

左宗棠推開扶他的劉錦棠:"毅齋,你也上馬。"

劉錦棠拱手道:"大帥先請。"

隨後,一隊人馬相擁入城。

一進衙門坐定,左宗棠就急不可待地問劉錦棠:"毅齋,我托給曾國藩大帥的信,他是否為鬆山寫了墓誌銘?"

劉錦棠起身答道:"托大帥的福,曾大帥給叔父寫了墓誌銘,還讚大帥您是真君子也。"

"噢,"左宗棠驚訝不已,"還有這等事,滌生(曾國藩的字)恨死我了,還讚我?"

劉錦棠被左宗棠示意坐下後,說:"曾大帥的確讚了大帥您,並且,他還在藝皇館裏,對李鴻章大人評價了您。"

"有這等事,"左宗棠大惑不解,"毅齋,快告訴我,他是怎麼評價我的。"

劉錦棠說:"曾大帥說您是當今海內第一號人物,是大清自開國以來少見的將才。"

左宗棠一聽,驚得說不出話來,撫著胡須,半晌才自言自語地說道:"滌生如此說,羞煞我也!"

虞紹南說:"季高呀,曾大人是當今奇才,天下少有呀。"

左宗棠聽虞紹南這樣說,便說道:"滌生一生小心謹慎,滿腹才華,是十足的文士,乃巨人也。可惜亂世逼得他領兵打仗,走了他不該走的**子,雖地位顯赫,卻留下了曆史罵名,背定了黑鍋。"

虞紹南說:"時勢造英雄,後代說曆史,這是沒辦法的事。"

左宗棠感慨了一番,又問劉錦棠:"滌生現在情形如何?"

劉錦棠答道:"曾大帥自"天津教案"的事後,傷了心肝,身體每況愈下,他聲稱自己已近日暮,抓緊辦理一些事務,他在藝皇館評價您時,已經安排善後的事了。"

左宗棠吃驚不小,忙問:"他都做些什麼?"

劉錦棠說:"聽人說,天津教案毀了他一生英名,他在痛悔思過時,江南名士都怨他當年平定太平天國時,犯了天大的錯誤。"

說到這裏,劉錦棠停住了,他打量了一下屋內的所有人。

左宗棠看著劉錦棠的表情,明白是怎麼回事,便說:"毅齋,你說吧,這裏沒有外人。"

劉錦棠還是很猶豫。

一個聲音突然從門外響起:"誰說沒有外人呀?"

眾人皆回頭一看,見是親兵都力帶著一個人進來了。

來者一頭銀發,身穿破衣。原來是上次在棺材鋪碰上的那個自稱老叫花的怪人。

都力打供道:"左大人,恕小人沒通報一罪,這老叫花說不用通報,您上次叫小人到處找他,我就......"

左宗棠一揮手:"都力何罪之有?罷了,給老者看坐。"

都力搬了一把椅子,讓老叫花坐下。

老叫花自顧坐了,對左宗棠說:"其實我也不是外人,自古漢人為一家。你們說你們的,讓我這個一家人也聽聽。"

虞紹南頗為不滿地說:"老人家,不要胡來,你可知道這是何處,坐這裏的是何人?"

老叫花哈哈一笑:"這位軍爺,我老叫花沒見過大世麵,你可千萬別嚇我,坐這裏的,除了左帥和幾位軍爺,就是我這個要飯的了。"

左宗棠一聽,原來他知道我是誰,上次買棺材時,他沒言破,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這人不同一般。

想了想,左宗棠說道:"原來老人家認識本督。"

老叫花說:"左帥大名,威振天下,誰人不知?"

"那上次在棺材鋪,你識本督?"

"左帥英容,老叫花怎能不識?"老叫花道:"我是故作不識,隻為說句暢快話來。"

左宗棠說:"前陣我差人尋你,卻不見,今又何故來見本督?"

老叫花摸了把雪白的胡須:"你找我時,我躲了,今來見你,實為看一下你代為老夫買的棺材,是否給別人用了?正趕上這位軍爺要說點咱漢人的事,就想聽聽。"

虞紹南要怒。左宗棠抬手製止,對老叫花說:"老人家,你一口一個漢人一家,似有高論,不妨說來。"

老叫花沉吟了一下,才說:"我夜觀天象,見金罡星有物混成,一明一滅,閃爍不靜,似有損墜之勢,令老夫心寒,漢室大災,為時不遠。可觀天罡星,寂兮寥兮,原狀如初,獨立而不變,周行而不殆,老夫又心生希望,今天就來見左帥,你把給我的棺材放得可好。"

左宗棠暗沉吟,此人雖說天象,卻含影射人,絕不能小看。便說:"老人家言天象,本督不明。本督自生以來,家傳耕讀,讀聖賢書,知天下方有乏才之歎,辛無苟且小就,故不才想飽讀經世致用,有所作為。然朱子說:"義理不明,如何踐履?"又說:"知理常相須,如目無足不行,足無目不見",吾命不濟,仕途艱險,隻中末弟之舉,三次會試,皆名落孫山,挫了銳氣。吾發誓今世不再求其功名,隻做湘上農人,淡泊餘生。然時勢趨向,造就吾行伍直上,雖無功勳,但已知足。"

老叫花聽著,哈哈大笑起來。笑畢,說:"左帥此生足以流芳百世,後人敬仰。隻差規複西域,功垂千秋,留一世英名了。"

左宗棠心中不快,他聽出老叫花話含譏諷,意有所指,便問:"依你之見,有何不可?"

老叫花**著胡須說:"忠君敬上,是君子所為。但孟子言:"民為貴,社稷次之,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群如寇仇。""

原來如此。

左宗棠終於明白了老叫花的真實意圖,他心裏慌了一下,隨即又鎮靜下來,似很隨便地說:"天下蒼生,惟平和為最,但戰亂不斷,生靈塗炭,誰也不願為後世遺留罪名。"

這樣說著,左宗棠看了看劉錦棠和虞紹南等人,見他們也都看著自己,便鎮定自若地撫著胡須,望著老叫花,看他還有什麼話說。

老叫花麵有悲色,連歎幾聲後,又開懷大笑起來:"左帥今年已有六十高壽了吧,其實正當年哩。"這樣說著,一副惋惜不已的樣子。

左宗棠反問一句:"請問老人家高壽?"

老叫花卻答:"嘿,提不成,浪費得很呐。"搖著頭,起身自顧走了。

大家望著老叫花的背影,對他的回答,揣摸不透。

虞紹南說:"怪人,簡真叫人捉摸不透,說個年齡,隻言浪費得很,高深莫測。"

左宗棠沒吭氣,心想這個老叫花不是凡人,不說這一番言論,就憑回答年齡這一句,可以證明,他是個飽學之士,並且懷有遠大抱負。可惜時運不濟,不然,他絕非等閑之輩。

屋子裏靜下來,各人都在心裏揣摸著老叫花的真實用意。

這時,劉錦棠站起來,拱手對左宗棠說道:"大帥,江南名士給曾大帥要言明的錯誤,就是剛才那個老叫花說的那些。"

左宗棠這一驚,非同小可。

原來,在曾國藩率湘軍攻陷安慶,已將天京圍成鐵桶,太平天國大勢已去之時,左宗棠曾給曾國藩寫過這樣一封短信:

"神所依憑,將在德矣;鼎之輕重,似可問焉。"

左宗棠有意探一下曾國藩的虛實,看有無非份之想。當時天下大亂,朝廷爭權奪利,西太後慈禧為了垂簾聽政,勾結恭親王,將其他七位顧命大臣置之一旁,為其子爭實權,其實是為她自己爭政權,朝野一踏糊塗。

然,曾國藩非等閑之輩,他將當時的形勢看得一清二楚:太平天國氣數已盡,自己雖威震朝野,掌握著東南半壁江山,但舉旗稱王,與清廷公開宣戰,誠惶誠恐不說,禍於百姓,罵名背定,還未必能坐穩江山。他審時度勢,看到亂世中英雄輩出,遠的不說,就他的九弟曾國荃自認為功不可沒,對他的態度已大變。一旦自己封王,也可能是給別人打天下。自古君朝為了王位,殺兄弑父,不乏其人。他曾國蕃何要冒此大險,成為千古罪人呢?

左宗棠對老謀深算的曾國藩,唯有精忠報國,置生靈於胸,萬分欽佩。

在後來的東討西征戰役中,左宗棠身為大帥,對戰爭引起的紛亂和生靈塗炭,有切膚之痛。但為求穩定,不得不用兵,不管誰為君,隻要求得和平,民眾安生,便是幸事。

有了這一點,左宗棠和曾國藩因為天京攻陷,偽幼主潛逃,他參曾國藩上奏偽幼主焚屍的虛報,而鬧得反目為仇,倆從八年不通音迅。在劉鬆山陣亡後,左宗棠主動給曾國藩寫了這樣一封信:

滌翁尊兄大人閣下:

壽卿壯烈殉國,其侄錦棠求弟為之寫墓誌銘。弟於壽卿,隻有役使之往事,而無識拔之舊恩,不堪為之銘墓。可安壽卿忠魂者,唯尊兄心聲也。

八年不能音訊,世上議論何止千百!然皆以已度之人,漫不著邊際。君子之所爭者國事,與私情之厚薄無關也;而弟素喜意氣用事,亦不怪世人之妄猜臆測。壽卿先去,弟泫然自慚。弟與兄均年過花甲,垂垂老矣,今生來日有幾何,尚仍以小兒意氣用事,後輩當哂之。前事如煙,何須問孰非;餘日苦短,唯互勉自珍自愛。戲作一聯相贈,三十餘年交情,盡在此中:知人之明,謀國之忠,自愧不如元輔;同心若金,攻錯若石,相朝無負平望。

僅此一信,使當時痛悔"天津教案"而傷其身心的曾國藩激動不已,病體也大安了不少,並且聲稱"左季高是真君子也"。

因為劉錦常的歸來,又帶來新募的九營湘勇,左宗棠心情好了許多,近來朝廷不明降旨的積鬱化解了下少。那個老叫花的一席話,雖然在內心激起了千層浪,但他更能把握好自己。

左宗棠常以民族英雄嶽飛為榜樣,更有作古的林則徐受辱仍盡忠的前世之師激勵著,他無二心。

況且林文忠公(林則徐)對左宗棠的知遇之恩,使他沒齒難妄。想那時林文忠公已是虎門銷煙威名遠揚的兩廣總督,在道光二十九年時,林文忠公自雲南引疾還閩,**過長沙,不下船受百官擁戴,特遣人至柳莊,招來左宗棠,讓他一人上船。二人暢談今昔,通霄不眠,直到雞鳴天曉,才依依惜別,使左宗棠名揚湘江。他那時隻是一個中過舉子的農民,卻享此殊榮,又深得林文忠公的稱讚,對左宗棠的影響極大。

現在,又有曾國藩這個巨人做表率,左宗棠何來非分之念?

安頓好劉錦棠所募的新軍,左宗棠想著,該去檢查一下軍屯的情況了。

隴西的地薄,又缺水,看似田多,其實是廣種薄收,獲益不大。推行軍屯,看似轟轟烈烈,卻沒開墾出多少荒地來。主要由於這些兵勇全來自南方,見慣了家鄉的沃土,對眼前的薄地不抱希望。

於是,就出現了一些營官私自將籽種和農具轉租附近的百姓,讓他們墾荒種地,秋後數倍取償。有些百姓因沒有農具和籽種,也願意接受這種交換方式。軍屯實質上就成了剝削百姓,坐享其成了。

左宗棠帶人到附近軍營檢查屯田時,發現田裏全是稀稀拉拉的百姓,不見一名兵勇,覺得奇怪,便叫親兵都力過去問一下地裏的百姓,到底怎麼回事。

都力過去問了,回來稟報:"大人,百姓說軍營將地租給他們,提供農具和籽種,到秋收後四六分成。"

"什麼?"左宗棠一聽,火就來了,"這還不亂了章法。去,給我查一下,這是哪個營幹的,叫他們營官來見我。"

都力領命,策馬奔到一個叫土甸子的地方,見駐軍營帳裏全是東倒西歪的兵勇,正在呼呼大睡。都力不悅,喚一個遊哨過來,問這是哪軍哪營的地盤。

遊哨一見都力滿臉怒容,慌忙答道:"這是湘軍亭字營第四營。"

"營官是誰?"

"丁春秋大人。"

"丁營官現在何處?"

"在主營帳裏。"

都力心裏更不悅,對遊哨說:"帶我去見營官。"

遊哨見來者不善,便引都力往主營帳走去。快到主營帳時,遊哨扯開喉嚨叫道:"丁營官,有人找你。"先報了個信。

待都力進到主營帳,一個千總模樣的人已慌忙從鋪上爬起,正在到處找帽子。

都力掃了一眼:"你就是丁營官?"

丁春秋回頭一看,吃驚不小。他認識都力,都力卻不認識他。他心想左帥的親兵來做什麼?

略一猶豫,丁春秋便打拱道:"原來是都大人到了,卑職有罪、有罪,沒親自迎您。"

都力沒理丁春秋的這一套,說:"你是丁營官了?"

"卑職是丁春秋。"

"左大人叫你去一趟。"

"左大人?"丁春秋心裏一驚:左大人怎會召見我這個小小的營官呢?平時根本和左大人說不上話,會有什麼事呢?丁春秋心裏忐忑不安,偷眼看了一下都力,小心地問道,"都大人,卑職想問一句,左大帥叫卑職何事?"

都力說:"到了就知道了。"

丁春秋不敢再問,都力雖是親兵營營官,和他一樣級別,但都力是左大帥的貼身侍衛,不離大帥左右,是人人皆知的大帥親信。丁春秋很恭敬地回了一句:"喳,卑職這就隨都大人前去拜見大帥!"

這個都力,是左宗棠當初募楚軍與太平天國周旋在江西景德鎮時,相遇結識的。說起來,都力當時還要伺機刺殺左宗棠呢,原因是景德鎮被楚軍攻陷後,左宗棠的楚軍中有一個千總叫張德萬,他自恃攻城有功,在景德鎮胡作非為。一次偶然看上了一個美豔女子,便上前**,卻不知這個女子的丈夫是景德鎮有名的拳師梁洪仙。梁洪仙聞娘子被侮辱,大怒,攜一弟子衝擊軍營,與張德萬理論,張自恃人多勢眾,根本不和梁洪仙講理,幾番爭執,雙方大打出手,梁洪仙寡不敵眾,被張德萬抓住殺了。都力是梁洪仙的江湖好友,聞之怒火萬丈,大罵楚軍跟綠營軍一樣是禍國殃民的敗類,非要與楚軍為敵,取了楚軍統領的頭為好友報仇。都力隻身一人連闖四次軍營,沒有將張德萬殺死,他便暗伏軍營外麵,尋機刺殺張德萬。有一天,機會終於來了,都力發現張德萬帶一隊兵勇到景德鎮城外的樂安河邊挖河沙,他衝了上去,與張德萬打鬥起來。張德萬沒防備,被都力一刀刺傷,河裏的兵勇見狀一哄而上,將都力圍在中間,無奈兵勇手中沒有兵器,被都力一連吹死十多個。受了重傷的張德萬連滾帶爬跑上河岸,被都力追上,一把擒住,正要一刀砍下時,被出來巡視的左宗棠剛看到,大喊了一聲"住手!"身邊的待衛衝了過去,從都力刀下救出了張德萬。二十多名待衛大戰都力一人,都力漸漸有點不支,被待衛活捉,押到左宗棠麵前。左宗棠怒問都力,為何行刺張千總。都力大罵道:"張德萬**我好友梁洪仙之妻,又殘殺梁友,什麼楚軍,全是些烏合之眾,是一群禍國殃民的走狗!殺一個張德萬,報我友大仇,還不能解恨,要是碰上楚軍統帥左宗棠,我也要殺了他,為民除害。"

左宗棠一聽,心**,氣不打一處來,臉色氣得鐵青,一幫手下更是怒不可遏,要將都力當場劈了。左宗棠一揮手,製止手下,怒目問一旁的張德萬:"張德萬,你可幹下這種壞事?"

張德萬嚇得不敢言語,顫抖著癱在地上。

左宗棠大聲吼道:"張德萬,你幹沒幹?"

張德萬連聲都不敢吭。

左宗棠問張德萬手下,兵勇如實向左宗棠報了張德萬的劣行。左宗棠氣得雙眼暴睜:"張德萬,你好大膽,給我砍了!"

待衛上前,一刀將張德萬的頭砍落在河岸上。

天上的太陽跳了一下,似一團燃得正旺的火球,晃個不停,火焰烤灼得每個人都出了一頭一身的汗,包括都力。空氣在這一瞬間凝住了,除過太陽燃燒的"滋滋"聲,樂安河靜得像沒有水似的。眾人都被左大帥的威嚴震住了。

左宗棠掃了一眼地上身首異處的張德萬,怒氣未消地喘著粗氣,命手下將都力放了,說:"這位壯士,楚軍出此敗類,是楚軍的不幸,但楚軍是一心為國,鏟除亂黨的鄉間團練,來自於廣大黎民百姓,你不要因一人罪惡,言及眾人。現已將殺你好友、**你好友之妻的罪魁禍首斬了,你若還不解恨,就衝我一人來,一要對整個楚軍報有成見!"

都力一聽,餘火未消地問左宗棠:"你是何人?"

"我便是楚軍統領左宗棠。"

都力一怔,突然跳起來衝向左宗棠。幾個待衛見狀,衝上去阻止都力。

左宗棠大聲命道:"都給我退下。"說著,左宗棠從一名待衛手中抓過大刀,往都力腳邊一扔:

"壯士,請動手吧,我左宗棠的頭要能解除壯士對楚軍的怨怒,也值了!"

都力愣住了,站在左宗棠麵前望了一會兒地上閃亮的大刀,又抬眼看著麵前的個不高但氣勢逼人的左宗棠,不知怎麼辦才好。

僵持了一陣,都力突然俯身將地上的刀抓起,放到自己的肩上。他要自刎。

"且慢!"左宗棠抬手製止住都力,"壯士為何要自行了斷?"

都力說:"大人,我今見大人一麵,方知大人非張德萬之流,我也不是魚目不分之徒,不敢冒犯大人。現好友大仇已報,我心足矣。無奈我已傷害大人的十餘名無辜,隻有自行了斷。

左宗棠歎口氣,道:"壯士何必要這樣呢?人死不能複生,況有前嫌,才傷其無辜。張德萬這個敗類不是也傷了你好友一家嗎?"

都力愣怔地站著,半晌才說:"大人能要放過小人嗎?"

左宗棠哈哈一笑:"壯士把我左宗棠看成什麼人了?你為摯友仗義尋仇,乃忠義之士,我左宗棠豈能壞壯士性命?"

"大人......"

"壯士,希望你能夠以大局為重,不計前嫌,與楚軍化敵為友,如你願意,可加入楚軍。國家正處在危難之時,需要忠義之士為國出力,作為大清子民,當為國效勞!"

都力往地上一跪:"蒙大人厚愛,小人願隨大人東征西討,為國效微薄之力!"

"看你英勇無比,能以一當十,又為友忠義,是個仁義之士,能入楚軍,壯我楚軍隊伍,與眾弟兄共圖衛國大計,這是幸事。請問壯士高姓大名?"

"小人姓都名力。"

"都力,好,你今後就隨本統領親兵營,做個親兵吧!"

"謝大人厚愛!"

從此,都力就成了左宗棠的貼身待衛,跟隨在左宗棠左右,成為親信。在日後的數次征戰中,很得左宗棠的賞識,平息太平天國後不久,都力榮升為親兵營營官。

丁春秋跟在都力的馬後,小跑著來到地頭的左大人一行麵前。

一見左宗棠,丁春秋緊跑幾步,跪在左宗棠麵前稟道:"湘軍亭子營第四營營官丁春秋奉命來參見左大帥。"

左宗棠一聽,怒道:"你還是湘軍亭子營的,丟盡湘軍的臉了。"

丁春秋伏地吞吐道:"小的有罪。"

"你知道你犯何罪?"

"小的不明,請大人訓斥。"丁春秋還在犯糊塗。

左宗棠沒好氣地說:"你抬眼看看,你開墾的地裏全是百姓,我問你,你的人都幹什麼去了?"

丁春秋已嚇得戰戰兢兢,語無倫次了。

都力答到:"稟大人,丁營官的人全在營帳裏睡覺。"

"大膽!"左宗棠吼道,"本督命你們屯田,你竟敢違令,自做主張將田地租給百姓,剝削百姓,兵勇全在營帳睡大覺,你膽子不小!"

丁春秋麵如死灰,伏地求饒:"請大人饒命,小的知錯了。"

左宗棠氣不打一處來,依然吼道:"知錯?明知是錯,還是按錯的來。本督的命令,也敢違抗?"

丁春秋一聽,全身發抖,嘴裏連呼"饒命"。

左宗棠劍眉一豎,命都力:"都力,將此人帶回,本督要軍法處置。"

又對虞紹南說:"紹南,即傳我令,召就近駐軍統領,到督衙議事。"

說完,左宗棠氣呼呼地打道回府。

駐軍統領們飛馬趕到總督衙門。左宗棠餘怒未消,把十幾個統領都掃視了一遍,才端坐椅子上,說道:"本督急召你們,是軍屯的事,自本督發令開展軍屯以來,各**軍營立馬實施,也取得了初步的成效,經理之始,即當為異日設想,自有本督的道理,現新疆失陷,數萬百姓處於水深**之中,忍受戰亂的傷痛,我們駐軍前沿,開展軍屯,是為日後開戰做準備,你們卻在屯墾之中,有的營私舞敝,糊弄本督;有的虛報基數,愚弄本督;有的竟出租田地,戲弄本督。這是何意呀?嗯!"

眾統領相互望了望,紛紛回道:"沒有這些事呀,大人。"

左宗棠兩眼一瞪:"敢說沒有?亭字營統領譚上連來了沒有?"

譚上連從後麵走出,打供道:"卑職在。"

"你也敢說沒有這些事?"

"卑職不明,請大人訓示。"譚上連心裏頗覺莫名其妙。

左宗棠盯著譚上連看了一陣,道:"你真不知,本督就叫你見一個人。"

揮了一下手,虞紹南叫都力將丁春秋帶了上來。

丁春秋"撲嗵"一聲跪在地上,對左宗棠連呼"饒命"後,轉頭對譚上連說:"譚統領,是小人給您臉上抹黑了,求統領大人為小人求情。"

譚上連不明真相,責問丁春秋。丁春秋沮喪地說自己自作主張租地的劣行。

譚上連聽完,氣湧頭頂,怒斥道:"丁春秋,你個沒用的東西,竟幹下這種事。"

丁春秋垂頭低語:"小的該死,求大人饒了小的這次。"

"你明知該死,還要求饒?你還是亭字營營官,你丟的是什麼人,丟的是湘軍的人嗬,你......"譚上連氣得說不下去了。

丁春秋自知理虧,一聽到"丟湘軍的人"便一下子挺直了腰,不再發抖,隨即對左宗棠打拱道:"左大人,小的自知犯了軍規,死罪難逃,我今丟了湘軍的人,死有餘辜。我丁春秋也是條漢子,前後求饒數次,已愧對湘軍弟兄,現請大人治小人死罪之前,我有幾句話想對大人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