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明月芷蘭(3 / 3)

但聞她幽幽應道:“情之所鍾,如之奈何?”竟還是先前回答林寧的那兩句話語。然而其中暗含的那種憂傷歎惋之意,卻顯得更是濃了。

明月下但見她飄然飛遠,直到終於消失在夜色之中。

林寧坐於廊椅之上,淡淡道:“是白姑娘麼?月色怡人,何不出來清談暢懷呢?”

我又驚又窘,隻得自柱後出來,囁嚅道:“我……並非有意偷聽,隻是想找……迦兒姑娘說話……”說到迦兒二字之時,忍不住偷偷看他一眼,想聽聽他對這蛇妖之事作何辯解。

林寧看我一眼,說道:“方才你不是都看見了麼?迦兒她是修道的蛇妖,因為道行不夠,到了夜晚便不能保持人形。白姑娘雖非常人,但恐怕還是有些看不慣她的真身。”

我不想他這麼坦然便說了出來,臉上又是一熱,忍不住問道:“可是白天看她的樣子……並不象是世間傳說之中的妖怪啊……再說九嶷神廟這道家聖地,何以允許迦兒在此呢?”

林寧輕輕撫弄芷蘭葉片,答道:迦兒原是附近山中的蛇妖,初出道時,曾愛過一個凡間男子。兩人來往時她無意間暴露了行藏,差點被那男子請來的道士誅殺。我恰從那裏經過,見她道行雖淺,但心性良善,對那男子竟是真心相戀,又從來沒有害過人,便出手救下了她。

入道門者,不過是看其有無道心,形態真身倒是其次。她雖是妖身,但其善良溫柔之心與人無異,她自願要留在我身邊學道,我又何必拘泥於人妖之別?

他微微一笑,道:“白姑娘,依我看來,隻怕你也不是常人罷?”

我騰地站起身來,驚道:“你……你……”

林寧神色如常,眼望我慢慢說道:弱質女流,能孤身一人,千裏迢迢來到九嶷,那便是最大的不普通。我們九嶷山靈氣充沛,精靈極多,除了那些能修成人形的精怪之外,因樹木陰寒鬱沉、枝葉積腐之氣而生出的魑魅魍魎,也是為數不少,平時多散遊在偏僻的山林之中。雖然它們是低等的精怪,根本不懂得任何法術,但陰氣相侵,常人若是遇見,身體是必然受損。當地山民來神廟祭拜,事先都要佩戴我等神廟中人贈送的靈符,有靈符上靈光的保護,方能使那些精靈不敢近前,保得路上平安。可是姑娘你一路行來,穿越如此之多的山林,除了遇上相柳遺那毒物相害之外,卻並無其他妖靈搔擾……

白姑娘,林寧見識淺薄,但也知道這三界之中,具先天之能,所到之處百邪辟易,而不受妖氣侵擾之人,非神即仙。

我見他將話已說到這步田地,心裏一橫,當下開口說道:“大司命,實不相瞞,家父乃是三界之中,大有地位之人。最近卻突遭橫禍,元神好端端地被人攝去,不知所蹤……我憂心如焚,遍訪三界故舊,也曾四處尋找,終是不知家父元神的下落。”說到這裏,心中一陣酸楚,喉嚨也不禁哽住了。

林寧眉梢一動,道:“元神既失,若不是被人收去,定是歸屬冥府。你們可去冥府察探過麼?何況三界都歸天庭拘管,你父親既有如此地位,為何天庭那些神仙們竟會坐視不理?”

我定了定神,含淚抬起頭來,懇切說道:此事蹊蹺,又事涉重大,故我們並不敢冒然將此事外泄……家父非同常人,便是死後魂靈也不歸屬冥府,也是無從察訪。後來聞道說貴山之中,有擅招魂奇術之人,白瑩盼著他或許能施展法力,召回家父魂魄。故不遠千裏前來探訪,隻盼著我一片誠心,能夠打動他助我尋父。

但久已聽說九嶷地界神妖混雜,我是外來之人,又不明底細,若是冒然亮出身份,若是被心懷叵測之人探知,反不利於尋訪那人。所以才隱瞞形跡,並非有意相欺,還望大司命見諒。

父王失去元神之事,當時隻有龍宮中人及朝臣在場。雖茲事重大,但時值龍族多事之秋,又有三海在旁虎視眈眈,為了安定海域,當時我確是下了嚴令,在我未尋訪回父王元神之前,不準在場眾人向外界有絲毫透露,否則定要處以極刑。故此雖是鬧得天翻地覆,外界卻鮮有人知。

林寧聽到“招魂奇術”四字之時,明顯地一怔,兩道清澈的目光轉了兩轉,落到了我的臉上。他沉吟片刻,方才說道:“原來如此,九嶷族中,確有一人,極擅招魂之術,隻是他……”

我陡聞此言,頓時喜出望外,急不可耐地問道:“他在哪裏?大司命,求你快告訴我啊!”

林寧看我一眼,似是難以啟齒一般,緩緩說道:“此人……此人是九嶷舊族中人,確是極擅此術。然而他心術不正,為害四方,早已在三年之前,便已被家師親手誅殺……”

仿佛有輕微的“崩”的一聲,是心中一直緊繃著的那根弦,猛然間竟是斷了……一切都變成了空白,語言也不複再有任何意義。我呆呆地望著他,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被誅殺?此人已不在人世了?那招魂之事……我的父王……

我突然想起一事,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急忙問道:“那他可還有傳人?似這等奇術,不可能就此湮沒於塵世之中啊!”

林寧歎了一口氣,道:“白姑娘……”他沒有再說下去,可是那臉上神情,卻是寫得明明白白:那個人,根本就沒有什麼傳人啊……

好容易積起來的一點希望,如風中微弱的燭火,隻是閃了兩閃,噗地一聲便滅得幹幹淨淨。林寧仿佛叫了我一聲,但我卻忘了應他。

無盡的絕望痛楚的黑暗之中,突然有一點火光閃了一下:“不能招魂便不招魂罷,不見得那個人死了,我就找不回我的父王!那人既是九嶷舊族,自然在此生活了多年。就算他沒有正式授徒,但總是會在九嶷留下一絲痕跡罷。我便耐下心來,慢慢尋找,也不見得就尋不著招魂的法子!”

耳邊忽聞林寧柔聲道:“你很愛你的父親罷?”

我咬了咬牙,點頭道:“不錯。大司命,我願用自己的性命,卻換回我父親的平安。九嶷奇人無數,也不見得隻有一個他……我不難過,我不會難過……我一定會救回我父親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卻有著發自內心的堅定,也不知是在說給他聽,還是在對自己說話。

林寧兩道目光,一直是溫柔而憐愛地落在我的身上。

沉默片刻,林寧忽然說道:我……我是沒有父母的,也不知自己的來曆。聽說大祭司——我的師父,他發現我的時候,我便是被丟在這九嶷的舜源峰下,一處山間草地之上。聽說當時我睡得正酣,身邊還有兩隻老虎在打轉兒……也不知是被父母刻意地丟棄了,還是被猛虎從山下銜來的……師父收養了我,教我修真的法術咒語。或許是前生的善緣罷,我學起道術來進步十分神速,沒有幾年便超過了同輩中人。長大後我順理成章地做了祭司,前年師父仙逝,大家便推舉我為神廟宗主,號為大司命……

我從小在這神廟之中長大,廟中所有的祭司,都是出自於一個教派,說起來都是師門的伯叔兄弟。大家雖然和氣,到底身為修道之人,性情都是淡泊得很……有時候看見前來進香的信民,人也好、妖也好,都是一家人親親熱熱的……別的祭司,雖然是在廟中修道,畢竟還有親人前來探望,唯有我……我一直都是這樣的,我自己……就是自己在天地之間唯一證明存在的痕跡,有時候我甚至想,好象上蒼讓我來這個世上,就是為了在九嶷做祭司的……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笑容雖然是一貫的恬淡,眼底卻有著掩藏不住的哀傷:“白姑娘,你的心情,我是了解的……如果在這世上,也有一個對我來說這麼重要的人不見了,我會跟你一樣,不顧一切的去尋找他;若是找著了,我會把他看作自己的生命一般珍貴,好好地保護他……傾盡我所有的力量,讓他這一輩子,都不再受到任何傷害……”

芷蘭幽幽的香氣,在月色中久久不散。

我深吸一口氣,胡亂道:“這芷蘭花很難得開放一次的,是麼?這樣美而貴重的花,怎麼我在九嶷別的地方都沒瞧見過?”

林寧看了一眼芷蘭那小巧清麗的花朵,淡淡道:“是啊,芷蘭四十年開放開次,花期卻隻有短短六天。養它也頗為麻煩,單隻是澆水一事,便要要分時辰澆上六次,時辰不同,水量也不盡相同,很是難養。尋常人哪裏有這個耐心?所以我在廟中之時,都是親自動手澆灌。”

我心亂如麻,隨口道:“既然難養,又隻有六天的花期,不養就是了。世上蘭花品種多了,也未必不如這種芷蘭,又何必定要養它呢?”

天際開始有了微微的青色,風不知什麼時候也悄悄停了,四周一片靜謐。

林寧笑了,提起一旁放著的燈籠,旋開蓋子,噗地一聲吹滅了殘燭的餘光,隨手摸了摸我的頭。

我本能地想要躲開,但看他神色,卻並無男女猥褻之意,反倒是多有憐愛,仿佛隻當我是個小孩子一般。

他這個細微的動作,突然讓我想起了我那生死未知的父王。他也是喜歡用他那寬厚的大手,那樣愛憐地撫過我小小的丫形龍角。我鼻子一酸,倒是險些掉下淚來。

但聞他悠然道:“有生有滅,不垢不淨。生老病死、繁茂枯榮都是必然的規律,不管是活過千年萬年,甚或隻有短短六天,又有什麼區別?芷蘭嬌弱難養,花期極短,可是開的時候,你看它可有多美……生命的短暫與美好,大抵如此罷,也就分外地讓人懂得去珍惜……”

熟悉的青草香氣,慢慢地散發出來,漸漸取代了芷蘭的幽香,縈繞在我的鼻端……那種淡淡的好聞的味兒,讓我緊繃著的心也隨之慢慢鬆弛下來……我的睡意漸漸上來了,眼皮發澀,迷迷糊糊之間,我似乎看到父王正在向我微笑著、敖寧表哥還是那樣英姿勃發、還有坐著雲車之上的、風流倜儻的三郎……母親、嚴素秋、負相的影子,都在眼前一晃而過……我潛意識裏掙紮著,想要讓自己清醒起來……可是我真的是太累了,什麼四海五嶽、三界眾生,什麼龍神龍子、水族紛爭,我什麼都不想管,我隻想這麼舒舒服服的、沒有無盡的擔憂、沒有時刻的警惕、沒有悲傷、沒有哀愁、乖乖的、單純地睡下去……

恍惚一隻溫暖的手掌撫過我的頭發,遲疑了片刻,又把幾根亂了的發絲理到我的耳後。掌緣略帶厚繭的肌膚,輕輕擦過我的耳垂。

隻聽他在耳邊輕聲叫我:“白姑娘……白……瑩兒?唉呀,這孩子也真是……這樣子……她倒也睡得著……”

本能地,我將自己偎得更深了一些,也在那一瞬間,我徹底地墜入了黑甜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