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楚女名蘿(3 / 3)

方才情況緊急,我唯恐姑娘你受到傷害,所以隻能出手將它誅滅,讓你受到驚嚇,卻是我的不是。

我聞言吃了一驚,但心中仍有警惕之意,便故意說道:“我怎知你不是個害人的妖怪?說不定倒是你看中了這個小孩子,使個妖法將他攝走了,卻編出這一大篇謊言來欺騙我這個弱女子。”

我這一轉過頭來,那男子便看清了我的相貌,微微一驚,脫口說道:“你……你……”他頓了一頓,反而失笑道:“你這姑娘,真是會胡說八道。”

那是個約莫二十七八的男子,背著一隻楚地特有的細腰綠蔑竹簍,幾大叢青翠欲滴的藥草枝葉,從粗大的簍口裏探出頭來,帶著一種特別蓬勃的生氣。洗得發白的青衫下擺和湖青白底布履的履尖之上,都沾有些許濕土敗葉,還沒來得及拍打幹淨。看這樣子,顯然是剛從山上采藥回來。

是個郎中?不會是阿蘿的愛人吧?這是第一個跳入我腦海的念頭。

他身形瘦削,但是肩寬背直,顯得偉岸而挺拔,眉目英秀如畫,站在那裏,便如山中一棵生機勃勃的大樹。

我一個正當妙齡的女子,如此肆無忌憚地打量他,若是我以前在人世間所遇上的凡人男子遇上此事,若不是羞得滿臉通紅,便是出言調戲;更有甚者,隻怕以君子自許,立時便要惱我無禮了。

然而他,他隻是淡淡地看著我,目光柔和而澄淨,帶著一種與他年紀極不相匹的、看淡世情的平靜。

但凝眸之時,卻能夠發現在他目中隱有神光湛然,似乎隱藏著一個無窮無盡的世界。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凡人的這五句詩歌,驀然間躍入了我的腦海。此時看來,竟似是專為他而撰寫。

他微微地笑了,說道:“姑娘,看你額發都濕透了,定是剛剛出過大汗,可別在這涼地上坐得久了。來,”他伸出左手,道:“我拿你起來罷。”

凡人男女之防極嚴,我們孤男寡女,又是相逢在這再無人跡的山中,但他將此話說來,態度卻是自然之極,並沒有任何淫邪或是忸伲之意。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握住他的手掌,他的手掌寬厚溫暖,手指修長,一如女子。我隻覺那掌上一股力道傳來,便借勢站起身子,順便拍了拍身上的塵土。

衣袖拂動之間,我的鼻端突然聞到了一種極淡的青草氣息。

我望了他一眼,有些猶豫。雖然阿蘿先前曾經指給我神廟的方向,但此時麵對這蒼莽的群山,我還是有些迷路了。

他和藹地望著我,眼底有一絲鼓勵的征詢。我終於問了出來:“請問……請問,你知道去九嶷神廟的路麼?”

一抹訝異之色,從他的眼底一掠而過,但他並沒有說什麼,隻是溫和地笑了笑:“我當然知道,你是去進香的麼?那麼跟我走罷,我也正是要去那裏的。”

我們涉過山泉流淌的山澗,穿越一片又一片的密林。一路上他不時走開幾步,去采擷幾株生長在路邊的藥草,然後小心地放入身後的蔑簍之中。他並不與我搭言,我也隻是靜默地跟在他的身後,心裏嘀咕道:“果然是郎中的習性呢!”

在那美麗而幽深的密林之中,我看見古樹在林中安然地生長,疏密的樹葉篩落下夕陽豔麗的光芒。幼嫩的藤蔓們吵吵嚷嚷地爬上樹幹,柔韌的莖條上擠滿了清香的小花。偶爾有清幽的鳥鳴劃破寧靜,伴隨著我們輕巧的足音,在山徑上幽幽回響。

我終於有些按捺不住了——阿蘿還在盼著他去看她呢,他怎麼隻字不提?我清了清嗓子,開口問道:“你是郎中?”

他沒有回頭,但話音中卻透出些微笑意:“我隻是粗通醫書,還夠不上郎中的資格呢。”果然如此。我點了點頭,決定直言不諱:“你既然來了,不去看看阿蘿麼?”

“阿蘿?”他疑惑地停住腳步,霍然轉頭看我:“你見過阿蘿了?”他果然認識阿蘿!我一陣激動,語如珠跳,一股腦地把阿蘿對他的想念和情意,全部都講了出來!末了,殷切地看著他:“她不肯下山找你,你就去看看她罷。”

陡然間有些詫異:一向在陌生人麵前有些羞怯的自己,怎麼會在他麵前說出這麼多話?

他望著我,唇邊漾開一絲笑意,仿佛春日枝頭的新綠:“可是,姑娘,我不是那個郎中啊。”

我“啊”地一聲,跳開身子,臉上頓時紅如晚霞,而與此同時,一股莫名的羞怒湧上心頭:“你你你……為什麼不早說?你還騙我說你認識阿蘿,騙得我把人家女兒家的私房話都講給你聽了。”

他不惱,還是微笑著看著我:“你說話就象炒豆子一樣快,叫我如何插得進話頭?”我的臉紅更深一層,他見狀連忙擺擺手:不過,我認識阿蘿,她與這郎中的事我也知道,隻是不知原來這小妮子……竟是早對他萌動了情懷……唉,這傻妮子為何不早對我講,若是講了,我自會設法滿足她這個心願。可是如今……前些時日我下山去時,本也去那郎中店裏,想要買些中成草藥。不料走到跟前,但見他店門緊閉,竟然是關了鋪麵。問過周圍街坊,聞說是前次他治好那將死的病人,一時間名聲大噪,被鄰近州府的一家富戶慕名請去治病,也不知何時方回。

唉,縱然是找著了那郎中,說服他來這山中,也不知來不來得及……

我不解地望著他,方才一股怒氣早已無影無蹤:“怎麼來不及?阿蘿不是一直在那裏等他麼?”

他望向來時的方向,淡淡道:“這位姑娘,咱們九嶷山靈氣充裕,往往稍具靈性的生物,哪怕隻是草木之屬,都是極易修道成精。你方才遇見的阿蘿……她也不是普通的小女孩……而是一株藤蘿。”

雖是先前與她相處之時,我便發現有些不對,但怎麼也想不到,這天真可愛的阿蘿,居然隻是一株小小山藤。

我呆了良久,方才道:“她那麼可愛,那麼善良,是人還是藤蘿,又有什麼區別?”

他歎了一口氣,讚賞地點了點頭,說道:“阿蘿要是聽見你這麼說,該會多麼高興啊。”

他望著遠處,雖有密林的遮擋,但看他的神情,仿佛阿蘿就近在眼前一般,輕輕說道:阿蘿這一族草木,與我們楚地別的山藤不同,有著她們那一族極為奇異的特性。她們在一處隻能長出一枝,不旬其他的芳草樹木之屬那樣群生群居。而且生來便具有靈性,無需經過修煉,便粗通變幻之術,並能與人言談,這一點是讓其他精怪極為羨慕之處。隻是當她們變幻成人形之時,隻是首如人麵,身子卻依然隻是藤蘿。

可是她們的生命也極其短暫,無論法力強弱,卻往往隻有一春一秋的生存時間。立春之時她們發芽開花,立秋之日便凋落死去……直到明年的立春,春雷再將沉睡的藤條驚醒,在春雨的滋潤下,藤條上萌發出新的綠芽,隨之誕出新的精靈……但是……那個精靈卻不再是阿蘿,阿蘿她的生命和精魂,在這個立秋就已經徹底消散了……

我猛然想起一事,不由得心中一震,叫道:“可是……明天就立秋了啊……阿蘿她……”

他的眼底露出哀傷的神情,淡然說道:“是啊,阿蘿的生命,到明天就要結束了。這九嶷山中,還有許多的精靈妖怪,也有著與其相似的命運……有生必有死,有起必有滅。陰陽互轉,此長彼消,乃是天道運行之本……這個道理我不是不明白,可是我……每當與親近的人別離,總還是忍不住難過……”

我聽見我顫抖的聲音,在輕聲問道:“阿蘿她們這一族,叫做什麼名字?”

他轉過身去,緩步向前走去。唯有他的聲音淡淡傳來:“她們是藤蘿一屬,因產於楚地,枝條纖細美麗,一如女子腰肢,故得名楚女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