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姬身死之後,無人再能夠克製天女魃的淫威,天女魃又極是任性妄為,人間經常是赤地千裏,生靈死難無數。各地水神縱然有些神通,但無法與天女魃法力相比,也隻是杯水車薪。天帝隻得向西天佛祖求救,後來由佛祖派遣四部天龍分鎮四海,以佛力時時降下甘霖,調節旱情災害,方能保持大地萬物得到休養生息。
小十七,四海龍王所受之封,便是自那時而來。
我恍然大悟,叫道:“原來四海龍王分鎮四海,竟是出自天宮與西天雙重旨意,難怪我們神龍最後還要奔赴西天,成為佛陀座下天龍呢。”一邊心裏卻也隱隱明白,為何長期以來天庭對我們龍族優渥有加,原來是卻是因為我們神龍一族,本就不屬於天界所轄。
夜光凝神注視著我的麵龐,眸光中閃現出憐愛、疑惑、欣慰等交錯在一起的複雜神情。隻聽她輕輕叫道:“十七!”
我不解地望著她,應道:“夫人,十七在這裏啊。”
夜光突然伸出手來,拔開我頭頂的烏發,兩根嬌嫩纖細的手指,在我的小龍角上輕輕地摸了摸。我悚然一驚,本能地不想讓她得知我長有金角之事。然而她目光何其敏銳,一瞥之下,已是看得十分清楚。
但她臉上並無驚詫之色,放下手來,反而輕輕地籲了口氣:荒海那老匹夫果然猜得沒錯呢!上蒼注定,神龍若娶龍族女子,生下的必然都是兒子。而一生得子,也不會超過十個,但其中必有一個,是真正的神龍之子。咱們龍王正妃四人,俱是出身龍族,除清河夫人居然生下來的是你這個龍女之外,其他三妃生下來的都是兒子,可惜不知為何,竟無一個是真正神龍,卻都是些蒲牢、狻猊之流。我也曾為龍王憂心,卻不知上蒼竟然早有安排……
唉,小十七,你雖是真正的神龍,為何卻是一個龍女?
我忍不住脫口說道:“夫人,龍子龍女,又有何不同?不都是父王的骨血麼?”
夜光望向殿中正含笑攜帶新婦,挨次敬酒的敖寧,微微地笑了笑:“小十七,你也知道,四海龍王最終都會去西方琉璃世界之中,充當佛陀座下的八部守護天龍。你父王他……也會有那麼一天的。他在一日,以他的威望權勢,東海興許還不會遇上什麼大事。可如果四海龍王一旦全部離開,則四海興亡,全看繼位的龍子英明與否。當年老龍王奔赴西天之後,四海龍子繼位,全憑著你父王英明神武,威懾四海,故此東海國力,一直要強於其他三海,就連天庭神仙也要對咱們東海禮敬三分。可是你父王如果不再執掌東海,你的四位哥哥……”
她的臉上浮起一縷奇異的笑容:“隻怕遠非敖寧所敵。”
她自語道:“南海龍太子敖真極好聲色,對於樂曲一道的鑒賞之高,堪與你大哥相匹;北海龍太子敖寒,聽說為人倒是仁慈,隻可惜太過平庸,並無出眾的才能。這二位太子,均沒有決斷殺伐之能,而且所娶妻室均為本族貴女,也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外戚倚為膀臂。放眼四海,所有龍子之中,還當真隻有西海太子出類拔萃,大有王者氣勢。如今又與玄武宮結下姻親,其在三界之中的地位更是不容忽視。”
說到這裏,她眉頭微微一蹙,歎道:“隻是敖寧年少氣盛,誌向高遠,其意絕不僅限西海之域。看他近年來布局周密,處心積慮,隻怕已是等不到四海龍王飛升西天的那一天了。眼下你父王尚在東海,還不足為懼,但若現在沒有一個得力的繼承人,加以扶持培養,將來你父王一旦西去,東海隻有任人宰割之份了。”
“小十七,你自幼聰明伶俐,又多在人間曆練,龍王諸多子女多不如你。但龍王之位古老相傳,俱是由男子繼承。你幾個哥哥雖不爭氣,可你也無問鼎王位之份啊。”
她美麗的眼眸深處,浮現出一縷隱藏不住的柔情,低聲道:“這些年來,可真是苦了咱們龍王了。”
我微笑著抱住了夜光纖薄的肩膀,悄聲說道:“夜光夫人,你……你……你可是真的愛上了我的父王麼?”
夜光俏臉一紅,猛地掙脫出來,嗔道:“你這孩子,在胡說些什麼?”
我嘴角噙笑,但見她臉上已是紅雲一片,自然識趣地沒有再說下去,但心中卻不免有些感慨。
龍宮一住經年,不知外麵滄桑歲月。再刻骨銘心的愛戀和傷害,料想都經不住似水的流年啊……況且連水玉人都已死去,消磨掉了夜光前塵的最後一抹痕跡。而這近百年以來,隻有父王是真心待她,雖然或許不是出自於男女之情……她便是愛上父王,隻怕也在情理之中罷?
夜光才貌超絕,原也是父王良配,隻是她出自並非龍族,還有……我的母親……
我搖了搖頭,不願再繼續想下去。大凡神仙君侯,隻要稍具權勢者,沒有一個不是嬪妃成群。然而一個人的真情究竟能有多少,夠得讓這許多女子得以均分?反正我看父王的嬪妃們,沒有一個是真正過得快活。
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凡間一個名叫卓文君的女子所寫的兩句詩歌,倏忽躍上我的心頭。我們龍族有著那樣漫長的生命,白頭相守就更為不易。可是……可是如果這三界之中,真的有那麼一個人,跟他在一起可以不怕老,也不怕死,願意永遠永遠地活下去,那麼萬年的生命,或許會算做是有意義的罷?否則就算是與天同壽,又能如何呢?
隻聽夜光又歎了一口氣,轉過身去,伸手撫弄著一枝伸到麵前來的寶石花。半晌,方才幽幽道:“十七啊,你父王的心,不在我身上,也不在其他任何嬪妃的身上……唉,他心中所有的情意,早就給了那個叫小荷的人間女子了……小荷一死,你父王的心,也就跟著死啦……”
我的心裏微微一動,小荷麼……那個早已輪回轉世,不知循向何方的女子……她那樸實真摯的情懷,曾如春日的暖陽一般,那麼溫暖地照耀過,年少的東海神龍的心房……
我側過臉去,從玳瑁窗的空隙之中,我又看到了斜倚椅上、拍手作歌的父王。他笑得開心而放縱,眼睛卻冷冷的沒什麼特別的表情。
父親嗬。過不了平實而幸福的生活、目睹心愛的女子死去而無能為力,甚至不能夠親自手刃害她的仇人、明明憎惡神界的虛假和繁瑣,卻不得不殫精竭力地與之周旋,以維持著東海的繁盛、在無可奈何的命運裏,隻能借著醇酒與美人來澆灌無別的離愁……其實都是為了神龍與生俱來的責任……然而付出了這樣大的代價,也不能保住身後東海的安寧。
我的四個哥哥,象大多數龍子一般碌碌無為,論起吃喝玩樂倒是精通,若論治理水族,又有哪個比得上英姿勃發的西海表哥呢?
我凝視著人群中穿梭敬酒的大表哥,海一樣深沉的悲傷中,突然湧起一個大膽的想法:“不是龍子又能如何?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誰才能真正使得四海歸一,是赫赫有名的西海大太子,還是我這寂寂無名的東海十七龍女!”
婚宴終於完畢了,眾仙妖紛紛告退,不時有各類坐騎走獸、飛車、鳳輿破海飛去,殿中一片雜亂。我與夜光回到了殿中,西海眾人忙於送客,也並沒有人注意到我們的去向。敖寧和太素公主已經換上了常服,雙雙笑盈盈地站在殿外,不時與熟悉的賓客揮手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