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
替自己保留一個秘密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啊,其中的樂趣多麼讓人享受,而這有時又有很大的無法言說的好處,隻是稍有不慎就會得罪人。誰要是把秘密當成個人私產,那就大錯特錯,正如一句俗話所說:有吃肉的人,才有了肉。誰要是真以為在享受這一樂趣時會為了不使它敗露而為難,那就又錯了,因為它就是他的責任。而隻能回憶起零零散散的一些事更沒勁,那隻會促使自己的靈魂淪為收盛廢料的泔腳桶。因此,如果與別人有關,就讓遺忘成為遮掩前台的幕布,讓回憶成為幕後守護聖火的使者。幕後的回憶總有被遺忘的,這隻能證明回憶並不純正,因為真正的回憶永遠不會被遺忘。
除了確切外,回憶還必須愉快;回憶一旦封存,其佳釀中就保存了經驗的鮮香。采摘葡萄的時節決定著葡萄酒的味道,而葡萄不是什麼季節都能釀成葡萄酒的,同理,經驗也並不是在任何季節、任何條件下都能被回憶的。
回憶和記憶沒有任何關係。你模模糊糊地記住了某件事,但不一定能回憶起來。記憶隻是最低條件。經驗通過記憶顯現自己,以接受回憶的供奉。這其中的區別很容易從青年與老年的區別中表現出來。老人如果失去了記憶,通常是先失去記的功能。但是,老人具備某種奇怪的特質。在原始先民眼中,老人是最有預言能力的,容易讓人把他們和上帝聯係起來。對老人來說,回憶是他最得心應手的技能,也是他最大的安慰,那奇怪的、具有遠見性的特質撫慰著他。而童年是沒有回憶的,有的隻是極富記憶和記憶性的理解。我們可以說無法忘記童年時的東西,但老人不能這麼說,因為兒童的記憶是老人的回憶。老人的鏡片被磨得能看到眼前的東西,年輕人的鏡片則被磨得能看見遠處的東西,因為年輕人沒有回憶的能量。這種力量需要的是推移,與所憶的對象保持一定的距離。老人的幸福回憶和童年的快樂理解一樣,都是大自然的饋贈,它對後者——最柔弱、最快樂的人生階段非常偏心。正因為這樣,回憶和記憶一樣,往往充當了偶然事件的保管人而不自知。
回憶和記憶的區別很大,但它們還是常常被混淆。在人的一生中,這個混淆讓我們有機會研究個人的本質。回憶就是想象力,因此回憶又代表著努力和責任,這是記憶這一冷漠的行動無法承載的。回憶試圖保持人類生活的永恒連續性,這種連續性能確保其與塵世中的存在步調一致,在同一種呼吸裏表達同一個意思。因此,他不想從早到晚讓舌頭忙碌於如猴子般的模仿生活內容的閑聊之中。生活需要在同一進程上進行,這是生活的根本條件。讓人奇怪的是,據我所知,雅各比弗裏德烈·雅各比《文集》(萊比錫,1819)第四卷,第68頁:我同樣也很難忍受長青的活著這一場景。認為自己不朽的事十分恐怖。有時他仿佛覺得自己若多一點這種想法,就會喪失理智。這難道是讓雅各比虛弱得有點神經質的原因嗎?一個強人,一個每給出一個不朽的證據就要拍一下布道壇或教授講台、手上長滿厚繭的強人,絕不會有這種擔心。
對於不朽,他無所不知,因為在拉丁文裏,手上起厚繭與徹底理解某物意思相同。但是,我們一旦將記憶和回憶混在一起,這種想法就沒那麼恐怖了。這主要是因為此時的我們已經有了勇氣,有了男子氣概,有了向上的力量,並且我們已經不再為這念頭苦思冥想了。所以對很多人來說,寫了回憶錄,卻找不到回憶的感覺,原因就在這裏。但是,這些回憶錄成了他變得永恒的資本。人們在回憶開始的時候就從永恒那裏開了一張支票。永恒是富有人情味的,開一張就會兌現一張,對它來說每個人都具備償付能力。但人如果堅持要讓自己出醜,隻記憶而不回憶,甚至不僅不回憶,還一直遺忘,因為記住就意味著遺忘,這樣,永恒是不會負責的。而且記憶還使人們對生活漠不關心。人常常毫無感覺地度過了最為荒誕的自我變形時期;就算在耄耋之年,仍然像盲人一樣踩高蹺、抓鬮過日子,最後卻步入早已注定的軌道——盡管他無數次改變自己。然後,他死了——也就是不朽了。這樣生活一場,人應該相信自己已擁有了足夠多的值得回憶的材料,夠他在永恒中回憶了,前提是:永恒的賬簿和我們腦子裏什麼都記的記事本一樣。
然而,永恒有它自己的算賬法。我們在這裏舉幾個例子,就當是在學校裏做練習,而不是一種有益於社會的帶著某種針對性的計算法。一個人每天都要在國會演講,講這個時代要求他講的話,又不能像囉唆的加圖(羅馬政治家)那般叫人聽得無趣生厭,總得幽默一點、辛辣一點,總得符合每個瞬間的要求,但又不能重複。同樣的道理,他在社會中憑借自己的聰明才智和強有力的雄辯能力一次次地出擊,時而看起來是故意收斂了手腕,時而又顯得寬宏大量,他連續得到觀眾的熱烈喝彩。每個星期的日報上都有他的文章,夜裏也使人(他妻子)受益;他在睡夢裏仍說著時代要求他說的話,毫不含糊,慷慨激昂,就像在國會發表演講一樣;另一種人是在他說話前就已緘默了,甚至從來沒有輪到自己開口說話的機會——這兩個人活了相同的時間,這時,我們不禁要問:誰能回憶起更多事?
有一個人隻執著於一個念頭,他的一生就隻圍繞這一個念頭展開;另一個人精通五門科學,甚至一個記者在對他的報道中說:正要改造獸醫科學時,卻不得不中斷了這一重要活動……他們活過的年歲相當,這時,我們可否真正問一下:誰能回憶起更多事?
平心而論,隻有根本之物才可以作為回憶的對象,雖然像我們剛才所說;老年人的回憶錄有時也零零碎碎,同類的回憶也是這樣。根本之物不僅僅在於自身的根本,它的根本之處在於它與相關的人的關係。如果誰違背了這一點,就無法切實地行動了,也就再沒有力量擔當起任何根本之物——除非悔改,這是唯一一種向他開放的新想象力。雖然從外在的標準來看,他做的所有事是非根本性的。與未婚妻結婚可以算是一種根本性的行動;一度涉足愛情的人撫摸額頭,緊皺雙眉,手搭在心口或身體的其他部位,表示他是認真的、莊重的,但這其實隻會使他蠢態畢露。他的婚姻雖然轟動全國,教堂也鳴鍾恭喜他,教皇被邀來親自主持儀式,但這仍然算不上根本之物,隻會使他蠢態暴露而已。外在的喧嘩與實際無關,就像號角和儀仗式不能使男孩的抓鬮變成切實行動直到最近,羅馬還有一種抓鬮儀式,由穿小白衫的唱詩班男孩伸進一隻碗裏抓閹。儀式由牧師主持,每周一次。,因為號角聲與切實的行動八竿子打不著。但是,人總是無法忘記已經找回來的回憶,不會像對待記憶那樣冷漠地對待回憶。我們或許會扔開回憶起的一切,但它是托爾(Thor)的榔頭,掄錘一擊,最後必定會擊到自己頭上。不僅如此,它還由衷地向往回憶,就像一隻鴿子,不管被轉手多少次,最終一定會飛回家。關於鴿子的比方還可以繼續進行下去,因為被回憶起的事物已被回憶孵化了;這是在完全的孤獨中進行的孵育,沒有受到任何玷汙——如果陌生人觸摸被孵的蛋兒,鳥兒就不會再孵它了。
記憶具有直接性,可以直接幫上忙,而回憶的到來必須先經過反思,因此它真是一門藝術。和米斯托克爾一樣,我希望借助遺忘而抗拒記憶。但回憶與遺忘並不是對立的。回憶這門藝術博大精深、非常複雜,因為回憶在顯現自己的時候總是千變萬化,而記憶的範圍相對較小,隻徘徊在記得對與不對之間。在這裏,我以鄉愁為例說明。鄉愁是什麼?它的根源是對記住的事物的回想。很簡單,隻要一遠離,它就會出現並生長。其中的藝術就在於,即使是在家中,你也可以產生鄉愁,因此,每個人都應該嫻熟地運用幻覺。生活在一種幽暗的、找不到光明的幻覺中,卻又在這幻覺中反思,並且動員幻覺的全部力量來對自己施加影響,甚至不惜明知故犯。用魔法讓自己回到過去並不難,難的是為了回憶而用魔法將離自己內心最近的東西移開。這才是真正的回憶藝術:用激起的回憶的浪花去催激更多的回憶的浪花。
要回憶得好,首先就要熟悉情緒,熟悉情形和環境之間的對比。比如,一場以閑適超然的鄉村生活為主調的情愛場麵,有時需要用劇場般的喧嘩和吵嚷來襯托其主題,這樣才能淋漓盡致地表現其閑適超然。直接的襯托其實並不能達到最好效果。如果將一個人當成達到某一目的的手段並不算惡劣,那麼,發展新的戀情或許能為回憶某種情愛關係找到一種有利的襯托,目的隻是為了回憶——這襯托能在反思中被得到徹底的實現。記憶一旦和回憶站在對立麵,其反思性關係就會達到極限。兩個人會出於相反的目的不願再看到一個有共同回憶的地方,其中一個人對回憶無動於衷,他其實是害怕記憶。眼不見為淨,他甚至覺得:要是真看不見就好了,就可以忘得一幹二淨了。另一個人向往回憶,因此他什麼都不想看見。隻有在受到不愉快的回憶幹擾時,他才會選擇記憶。無法理解這一點的人或許天生就有良好的記憶力,又或許是具備了良好的想象力,但如果聽福音派所謂的減輕良心的負累的勸告,他就是個外行。他會覺得這類勸告隻是一些悖論,一難受就縮回手,殊不知,最初的難受才是最珍貴的,就像最初的損失。
當記憶再三複活,就會通過各種細節來豐富靈魂,而這些細節又給回憶設置了障礙。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悔恨就是對一個小錯誤的回憶。從純粹的心理學的角度來看,我覺得警察並不是真心想幫助罪犯悔過。他們不斷地重複和記錄罪犯的生活經曆,熟練地背誦罪犯所做的任何事,其實就等於將回憶的想象力排除了。而真正的悔改,尤其是直接的悔改,是需要豐富的想象力的——雖然天性也能為拯救一個人提供幫助,並且,看似和記憶沒什麼牽連的拖遝的悔改其實就是最真摯、最深刻的悔改。可以回憶,這是所有創造性活動的前提條件。誰要是不願意有創造力,隻要記住那些在回憶的時候就會使自己有創造力的事物,這樣,創造力要麼會被閹割,要麼會繼續令他討厭,恨不得早一點與之劃清界限。
平心而論,包含在回憶中的一切沒有任何交情可言。回憶者運用似真非真的交情,隻是為了自己的利益,隻是一種襯托而已。有時,當兩個人互訴衷腸,回憶的小燈眼眼看就要亮起來了,結果卻是這吐露的衷腸遮住了某個新的反思,因為在這個反思裏,回憶是為了款待反思者自己才出現的。就記憶而言,人們完全可以團結一致,互相幫助。這樣看來,宴會、生日慶祝、定情禮物、珍貴紀念品都是有作用的,就像讀書時折上書的頁角,以便記住自己讀到什麼地方了。然而,每個人都必須親自去踩回憶這個壓酒器。就回憶本身而言,這根本不能算是咒罰。人總是孤零零地與回憶做伴,每個回憶都是秘密。即使有很多人關注回憶者的回憶對象,但是隻有回憶者才獨自與它相伴,這眾人矚目的公共性隻是幻覺。
大半天的饒舌使我回想起了深藏在心裏的很多思想及其產生的過程,它們曾無數次以很多種方式占據我的心靈。我這麼說,是因為我這時興致正濃,特別想和大家分享我的經曆以幫助大家回憶,也特別想把自己在記憶中,甚至是在回憶的地窖裏如美酒一樣醞釀了很久的東西記錄下來。那些被迫記住的東西無足輕重,也用不著特地記憶;但另一方麵,在回憶前,我在將其定形的過程中遇到了障礙,因為這件事對親身參與的先生們來說隻是笑談,毫不起眼,甚至是無法無天的餿主意,但對我們來說並不如此。在這件事上,我的記憶根本毫無用處,有時我甚至覺得自己似乎從來沒有體驗過它,而隻是我的詩意之心臆造出來的,並不存在。
對這次我參加過卻未成為參加者的酒宴,我知道自己不會很快忘記;對是不是要記下一些真正值得記錄的東西,還是讓它白白地從我的回憶中溜走,我猶豫不決——我極力想從情愛的角度理解回憶,另一方麵卻沒有為記憶做好準備。回憶的情形由各種對比構成,我一直在想方設法將我回憶的對象放到一個對比強烈的環境。在燈火斑斕的宴會大廳裏,夢幻般的光的海洋打造出了美輪美奐的效果。但是,回憶希望的並不是夢幻般的對比。盛裝的赴宴者、節日般的喧鬧,以及香檳噴出的快活的氣泡,隻有在某個寧靜、幽遠得被人遺忘的地方才能被真實地回憶。發言者慷慨激昂的長篇大論,隻有在平靜、安適的環境中才能被一一回憶出來。直接插手記憶,唯一的結果就是將事情變糟,也會使我受到嘲弄的帶血的鞭擊,為此,我選了一個能構成強烈對比的環境。
森林中的孤寂被我找來了,但不是在所謂的夢幻時刻。按理,寧靜的夜晚也不能令人滿意,因為它同樣被夢幻之物統治著。我尋找的是大自然不帶任何感情時的那種安適。所以,我挑中了落日的餘暉。在夕陽下,那夢幻之物就算已經顯現,靈魂也隻能隱隱約約地預感到它,另一方麵,沒有任何東西能比傍晚的陽光更柔美、更能使人心靜了。脫離死亡的病人最愛尋求這樣讓人心曠神怡的清新,受難重重、精神委靡的人最喜歡這樣的放鬆,我也同樣如此。不同的是,我與他們的原因和目的正好相反。
格雷布斯森林哥本哈根北部的一片森林,是克氏愛去的地方。有個叫八道角的地方,真心尋找的人才會找到,因為地圖上並沒有它。這名字本身就很矛盾:八條小道相會怎麼能構成一個角呢?那伸向四麵八方的跋涉的出發點和孤寂的藏匿之地有何關係呢?孤獨者堅避的隻是一個因三條小道交會而得名的詞——瑣碎丹麥文中這個字的拚寫以tri(三)開頭。。八條小道一交會,該多麼瑣碎啊!但事實是:八條小道確實存在,而且每一條小道都非常幽僻。它明明是幽僻、隱匿、孤寂的,你站在那兒時卻覺得離那名叫倒黴籬笆的灌木叢很近。所以,這名字中的矛盾反而增加了這地方的孤僻,矛盾向來如此。
這八條小道,這熙熙攘攘,隻是一種可能性,一種為思想所用的可能性。因為除了一種很小的昆蟲會嚶嚶嗡嗡在這些小路上穿梭外,沒有人真正涉足過那裏;除了那個來去匆匆的過客外,從來沒有人走過它們。他四處張望,非常緊張,並不是要尋找誰,恰恰相反,他想要躲開人。這個亡命之徒走路的速度幾乎趕得上槍筒裏的子彈——這正好能解釋為什麼雄鹿剛剛還很鎮定,一會兒卻變得焦躁不寧;從來沒有人走過這些小道,除了那虛無縹緲的、來去無蹤的輕風。即使居心叵測的幽境擺出迷陣,誘使他上當而讓他被抓住,即使是踩著通向未知森林深處的腳跡的過客,也不會那樣孤獨,像走在人跡罕至的八條小道上的人那樣孤獨!這很像世界絕了種,幸存者甚至找不到一個埋葬自己的人;還像整個部落漫遊到了遠方,隻有一隻孤雁遠遠地跟在後麵。
如果詩人說的好好藏匿,才能好好活著是真的,那我就算活得相當不錯的人了,因為我挑了一個很不錯的角落。當然,世間萬物,隻有從某一角落看才會顯得更出色、更美好,不過我們要偷偷地看;同樣,我們聽到的或能夠聽到的,也隻有從某一角落裏偷偷地傾聽才會更加大快朵頤。因此,我常常退隱到這一僻靜角落。我很早就知道這地方,但現在才明白,就是不等待黑夜,我也可以與寧靜相伴,因為這裏總是那麼寧靜,到處都是美好的事物。而最美的應該就是現在,收獲季節的太陽正在虔誠地祈禱著,天空的煙變成淡藍色;萬物在一整天的悶熱後終於吐出一口氣,麥田輕輕地籲出清涼的氣息,草地的碧芽精神抖擻,森林沙沙地彈奏著清脆的音樂;太陽幻想著晚上泡在大海中衝個舒服的涼水澡,大地鋪床攤被準備安眠,心裏默默地祈禱著、感恩著,太陽和大地讓森林變得幽暗,讓小草在翠綠的溫柔中相依相偎。
啊,你們這些好心腸的幽靈,感謝你們一直守護我的寧靜,感謝你們讓我在寧靜、愜意的回憶中度過了那些時光,感謝你們給了我一個隱蔽的、寧靜的地方,一個被稱為我的的隱蔽、寧靜的地方!在那裏,寧靜和沉默像青草一樣旺盛——是誰創造了這迷人的處方!寧靜又多麼讓人沉醉!即便飲啜美酒的人一杯接一杯地喝,美酒也沒有迷人的寧靜讓他醉得更快。這寧靜無時無刻不在滋長!醉人的酒杯中隻有那麼幾滴,怎麼能與我所飲的汪洋之沉默相比呢?!和我熱血沸騰的心靈相比,酒的熱力又有多少?可是,當聽見旁人說話,這醉意又很快消失了。而又有什麼能比突然被奪走醉意更讓人惱怒呢?而且,比從醉意中醒來更糟的是,你已在沉默中忘記了所有語言,聽到說話的聲音時覺得不好意思了,說話時口吃,舌頭打結,像一個突然被驚嚇的女人一樣虛弱,那時她肯定不會裝腔作勢,說謊騙人。所以,感謝你們,好心腸的精靈們,你們完全摒除了闖入者的驚動和打攪了,因為闖入者的借口解釋不了這一切。我已對此經過了無數次反思。
在人聲嘈雜處,無辜就意味著無罪;但孤獨中的寧靜是聖潔的,不管是誰,驚擾了它,就是罪孽。而且,一旦冒犯了這沉默的貞潔的伴侶,借口便毫無意義,沒有一點辦法,就像謙恭一受冒犯,就再聽不進去任何解釋一樣。如果這樣的事發生在我身上,無疑會深深地傷我的心;而且,此時我剛好看見有一個人站在那兒,為這美好的安寧受到驚擾而羞愧萬分、自責不已!悔恨也無法測出這罪孽有多重——它和沉默一樣難以言說。隻有那來來回回地找尋著的孤獨的人,才能僥幸撞見,比如那相愛的人們。他們甚至無法形成同一情境。如果真是這樣,我們就可以為愛神厄洛斯和全天下有情人做一件好事了——突然出現在他們麵前。這樣,他們就會因為對闖入者的憤怒而更加親近,才會一不做、二不休地相愛。要是麵前的一對有情人正苦苦地尋覓孤獨,那麼這意外的收獲將會多麼不合時宜,闖入者就該狠狠地詛咒自己,就像誤入西奈山上帝賜予摩西十誡的地方。的走獸們受到詛咒一樣。誰沒有體驗過這些呢?他看到了別人,別人卻沒看見他;誰不希望自己就像一隻鳥兒輕快地掠過情人的頭頂,希望自己的鳴叫能作為愛的預報;像在林中翩躚的鳥兒一樣讓人駐足,像大自然中的孤獨一樣將厄洛斯留在身邊,像證實自己孤獨的回聲,像無人之地裏回蕩著的情侶們的喁喁情話。是啊,這最後的祝願自然也是最好的祝願,因為一聽說人們要離開,我們馬上就會變得孤獨。
《唐·璜》中最孤獨的場景是表現澤列娜的那一幕:並不是說她天生孤僻;不,是她開始變得孤獨;在裏麵,合唱的聲音消失了,隨著音符在遠處消失,我們聽見孤獨,孤獨悄悄地誕生了。就像那八條小道一樣,它們將身邊的所有人都引開了,隻帶著我重新找回了自己的思緒。
那麼好吧,你,快活的森林,我們即將分別,我為你們歡呼;對於你們沒有被珍惜的歲月,我也要為你們歡呼。你們不像清晨,不像傍晚,不像黑夜;你們自然妥帖,你們自由自在,你們安分自足,質樸的微笑讓你們滿足。回憶的勞作得到了足夠的報償,再加上這份恩賜:瞧瞧,這回憶反過來又催生了新的回憶;因為,人一旦明白了回憶的真諦,就會上癮,一輩子成為回憶的俘虜;而誰要是擁有了回憶,那他會比擁有全世界更富有;不僅僅是懷孕的女人,連這心懷回憶的男人,也處在意味無窮(懷孕)這是作者的文字遊戲。在丹麥文中,意味無窮與懷孕為同一個詞。的恩遇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