羋離的鼻子一酸,眼中也驟然蒙上一層溫熱的淚霧,麵前的一切都漸漸模糊不清了。
她拚命咬緊牙根,竭力忍住自己的眼淚,輕撫著姬珩不停抖動的脊背寬慰道:“姬珩姐姐,到了這般地步,你千萬不要再如此消極,如此逃避了。答應我,就算是為了腹中的孩子,你也該勇敢堅強起來,為他爭取一條最好的出路。”
姬珩心頭一震,不由自主揚起臉,迎著阿離堅定、執著的明亮目光,恍惚感到一絲溫暖和撫慰。被這無形的力量鼓舞著,不斷奔湧而出的淚水居然慢慢止住了,她終於情不自禁點點頭。
羋離用力抱緊她,眼中雖然還閃著晶瑩的淚花,唇邊卻綻出一絲真摯的笑容。“姬珩姐姐,我先走了。我一定會想辦法求大王從輕發落。千萬別放棄,你答應過我的呦。”
說完她用力吸吸鼻子,放開姬珩轉身便走,不料姬珩卻猛地拽緊她,飛快地低聲說:“阿離,等一等。有些話在我心裏憋了好久,一直不敢對你說。如果現在還不說,我怕就再沒機會了。”她稍稍停頓一下,擔心地看看阿離重新籠上眉梢眼底的一片疑雲,再看看已不耐煩地站到館外張望的王綰,這才繼續壓低聲音說,“我猜你聽到我懷有身孕,一定在心裏暗自納罕。因為我曾告訴過你,大王寵幸過一次之後,就再也沒來過淩漱館。”
羋離萬沒料到她要說的是如此私密的事情,臉一下子憋得通紅,尷尬地答道:“其實我一點也不奇怪,姐姐是八子,本來就是大王的女人——”
姬珩搖搖頭打斷她,幽幽說道:“你不知道,其實連我自己都沒想到,還能有這番離奇的際遇。你遭薑媛誣陷,被拘押到永巷那晚,我曾到參微館看你,沒找到你,卻意外撞見大王醉酒,睡在館中。”她的話越說越慢,眼中漸漸彌漫起深切的痛楚和悲哀,“他——他是錯把我當作你,才會寵幸我的。我一直聽他那樣溫柔、那樣深情地喚著你的名字,心都要碎了,真想掙脫他一走了之,可是又逃不過心底一**念和留戀。也許上天要為此懲罰我,所以才讓我有了大王的骨肉,讓我不得不承受這一刻的苦痛折磨。阿離,你能得到大王的喜愛,能贏得他的心,實在是這世上最幸運的女孩兒。聽我一句忠告,如果入宮前華陽太後對你也有什麼特殊的吩咐,千萬三思而行,不要重蹈我的覆轍。畢竟,像大王這樣佼佼不群的男人,值得你付出所有去珍惜。”
羋離既吃驚又感慨地聽著,心中一時五味雜陳,也分不清到底是什麼滋味。沉默片刻,她漸漸蒼白的俏臉上終於露出一點笑意,拉緊姬珩雙手感動地說道:“姬珩姐姐,謝謝你把一切都告訴了我。別想得太多,為了孩子,多保重。”
說完她猛地放開姬珩,再沒有什麼猶豫和躊躇,轉身從館中飛奔而出。
她一口氣衝到宣政殿時,大朝會散去沒多久,嬴政才剛剛帶蒙恬回到殿中。
今日在鹹陽殿中召集的大朝會,已經鄭重向百官宣告,成蟜謀反、王族動蕩的所有餘波都已平息,威嚴端坐在王座上的年輕秦王,才是這場殊死爭鬥的勝利者。
嬴政開始還擔心族中那些心有不甘的長輩借朝會之機尋釁滋事,不過當他們看到剛剛被賜封為昌文君的老廷尉都心悅誠服、安分守己,於是也各個偃旗息鼓,沒了聲息。
朝會如此順順當當地結束,他想起剛才殿上諸臣議起加冠親政的種種準備,意識到還有幾個月就可以徹底擺脫綁縛在身上的所有羈絆,從此按照自己的意誌來治理父輩傳承給他的這片土地,一展心中埋藏許久的宏圖大誌,鬱結多日的愁悶不覺一掃而空,心情也變得無比暢快。
從鹹陽殿走回來這一路,他都在津津有味地聽蒙恬講述前些天領軍潛伏,阻擊驪山大營的種種驚險和奇謀,正在興濃之時,突然看見阿離被祁橫帶進寢殿。他似乎有瞬間的錯愕,接著像是猛地意識到什麼,目光中漸漸多了些許嘲弄,向跪在殿中的小巧身影一瞥,突兀地問道:“你是來為姬珩求情的吧。”
羋離鎮定自若地望著他,絲毫不理睬他語氣中表露無疑的揶揄意味。“大王猜的沒錯,奴婢確實為姬珩而來。”
她的固執和倔強似乎惹惱了他,默默注視片刻,突然激動地走到她麵前說道:“我告訴過你離她遠一點,那時你不肯信我的話。現在怎樣?鐵證如山,你還不肯相信嗎?她一直利用你、愚弄你,你還要為她求情?”
羋離沒有被他嚇退,仰著頭坦然辯駁道:“姬珩向夏太後泄露過大王的消息是不假,可我相信她這樣做是被逼無奈,也相信她對長安君謀反的圖謀一無所知,更相信她對我的關懷和愛護絕不是作假。然而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已懷有身孕。大王要嚴懲姬珩,難道忍心連自己的骨肉都一並拋棄嗎?”
“什麼?你說什麼?!”嬴政的身體一抖,漆黑的眼眸直愣愣緊盯著她,神采奕奕的麵龐倏地蒙上一層青灰色。
“奴婢剛從淩漱館趕來。大王若不相信,隻管召王大人和太醫前來查問。”望著他漸漸恍惚、失魂落魄的樣子,她忽然有點說不出的難過,稍等片刻才繼續輕聲低語道,“我記得大王在靈囿中曾問過我那對耳玨的事。大王如果也沒有忘記,應該知道奴婢說的不假。”
這下他像是被她的話徹底擊倒了,失神地瞪著她,黯然無光的麵皮下慢慢滲出淡淡的紅暈。
“該死!”他忽然低吼一聲,嗖地掉轉身避開她純淨無瑕的目光,一手撐著額頭,帶著無盡懊惱,飛快地、來來回回地走著。
蒙恬遠遠站在一邊,完全被他們這番含糊隱晦的話搞糊塗了,疑惑不安的目光先投向疾走不停的嬴政,很快又像不受控製一樣,關切地轉向直挺挺跪在殿中央的羋離。
嬴政足足走了十幾趟,冷不防又冒出一句“該死!”,接著狠狠跺跺腳,大聲向祁橫吩咐道:“告訴王綰,如果太醫查實姬珩果然懷有身孕,就暫將她幽禁在淩漱館中,一切日常用度仍維持八子的身份不變,但是不允許任何人前去探望,也不允許館中人踏出一步。”
“籲——”她輕輕地、長長地舒了口氣,高高懸起的心總算踏實下來,再看一眼那個一直躲避她目光的僵直背影,微微垂下頭去,用平淡的、不帶一絲感情的聲音說道:“奴婢多謝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