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準備就緒之後,她反而突然猶豫起來。這人工呼吸的緊急救護法還是好久以前在遊泳班裏看教練簡單示範的,她從來沒有實踐過,現在真的能派上用場嗎?她低下頭望著小姑娘憋得青紫、微微腫脹的小臉,不敢再瞻前顧後、躊躇不決,雙手在她下巴上用力一捏,回頭猛吸一大口氣,然後俯下頭緊貼住她微微張開的、冰冷的雙唇,一絲不苟做起了人工呼吸。
蒙恬、中郎將和幾個侍衛圍在旁邊,隻見這少女一次次仰頭吸氣,又一次次俯下頭與溺水的小宮女口唇相貼,每隔三五下還用雙手在她胸口重重按壓。他們全被這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奇景吸引住,一個個瞪大了雙眼,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們。
沒過多會兒,梅林中忽然再次響起匆促的篤篤靴聲,緊接著嬴政幹脆豁亮的聲音也遠遠傳入眾人耳中:“出了什麼事?”
話音甫落,他矯捷的身影已衝至人群近前,身後還跟著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嬴霜、蒙毅和聞報後匆忙趕來的郎中令王綰。
中郎將看到大王來了,急忙趨上前來行了一禮,指指躺在岸邊的小宮女搶著奏道:“日入初刻各宮禁換防,我們依例在宮中四處巡查。巡到禦膳房時,就看到這小宮女鬼鬼祟祟從裏麵溜出來,神色慌張,形跡可疑。末將見她並非庖人,想喚住她問問清楚,誰知我一開口,她不僅不停下,反而沒命地逃起來。我們一路追到靈囿中,她慌不擇路,失足落水。把她救上來之後,我本要帶走好好審問,沒想到憑空冒出一個來曆不明的姑娘,非說什麼救人要緊,硬把我們攔住,然後就耍起了這巫術似的鬼把戲。大王,我看她們兩個準是一夥的,串通好了為禍作亂,讓末將將她們一並帶走——”
中郎將話未說完已被蒙恬急急忙忙打斷。“大王——”他不由分說擠到嬴政身邊,焦灼地分辯道,“這姑娘絕不可能與她同夥,剛才她和我同在梅林中聽曲,不過是巧遇這樁奇事而已。”
“聽曲?你不是要去樂府討教嗎?怎麼原來是陪人在林中聽曲?”嬴霜的聲音突兀地插進來,比往日尖厲刺耳,顯然多了幾分火藥味。
蒙恬不快地瞅瞅她怒氣衝衝的麵容,又立刻別轉了雙眼低聲說:“這裏是去樂府必經之路,我們也不過是偶遇而已。”
嬴政歪歪頭,陰晴不定的目光瞬息間掃過蒙恬懇切急迫的麵容,又看看幾步開外專注得心無旁騖的羋離,最後落回到中郎將身上,淡淡地說:“休要胡言。這姑娘是太後送給本王的壽禮,已被賜封為八子,明日即要由尚書令頒發詔書,又怎會冒死在宮中為禍作亂呢。”
一言已畢,分立於身邊的蒙恬和中郎將兩人登時都吃驚地鼓起了嘴巴,口中像囫圇吞下一個蛋似的,噎得說不出話來。
蒙恬臉上不加掩飾的震驚和失落早已被嬴政盡收眼底,他心中不由得閃過一絲懊惱和煩燥,凝望著跪在岸邊忙碌不停的俏麗身影,漆黑的雙眸漸漸透射出冷幽幽的、深不見底的寒光。
突然,羋離一直低垂的額頭猛地抬起來,欣喜地望著他說:“好了,總算救過來了。”
嬴政聞言定睛一望,隻見那個身體僵直、木然不動的小宮女忽然歪歪頭,嘴邊汩汩吐出幾口濁水,一陣咳嗆之後,胸膛也微微起伏,有了緩慢微弱的氣息。
“好。”嬴政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避開她的目光,轉向王綰吩咐道,“先把她送入永巷拘押,著永巷令盡快驗明身份。”
永巷?聽到這兩個字,羋離心中猛地一跳。當日若不是有莫妍給她們灌輸了這麼多宮廷常識,她根本不知道永巷意味著什麼,究竟有多麼可怕。
“為何要送入永巷拘押?”她不及思索,一句質問已經衝口而出。看到嬴政重新落回她身上的不太友善的目光,她全身不禁一抖,用力咬咬嘴唇,鼓足勇氣說道,“永巷是拘押獲罪宮人的地方,大王還沒有查問清楚,為何就憑空認定她有罪?羋離入宮雖隻有短短幾日,可是先有永巷丞索要賄賂,今日又有如狼似虎的侍衛,不分青紅皂白就要草菅人命。剛才若不是我們一力勸阻,這小宮女還未斷氣就要被他們拖出去掩埋了。秦法一向號稱公正嚴明,為何我連日所見卻大相徑庭,根本名不符實呢。況且現在正是數九隆冬,她在冰冷刺骨的湖水裏浸了這麼久,才剛剛救活過來,就算是那幾個落水的壯漢也要趕快更衣驅寒,何況她一個孩子呢。求大王先讓她休養恢複,等好了再查問也不遲。”
嬴政不動聲色地望著眼前這個麵無懼色、侃侃而談的嬌小少女。雖然因為她的當眾指責,他心中積聚了越來越多的不快,可是又不得不暗自佩服她鮮見的勇氣和膽色。他稍一思忖,剛要開口說什麼,心寬體胖的太官令已經氣喘籲籲地趕到了。也許是因為一路狂奔,他頭上那頂紗冠早已歪歪斜斜甩在一邊,一顆顆豆大的汗珠,不停順著臉頰流淌下來。
他向圍在湖邊的人群掃視一眼,接著飛快地湊到嬴政身邊,一邊猛喘著一邊耳語道:“稟——稟大王,庖廚在明日——明日祭祀用的肉糜裏,發現——發現了斷腸草。”
嬴政神色一凜,瞪圓雙眼冷冷地看看羋離,目光中忽然多了些許不易察覺的譏諷。他抿緊雙唇沉默片刻,突然果斷地向王綰命令道:“先把這宮女送到集賢院裏,加派侍衛嚴加看守,限你們明日日落之前把一切查個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