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完成的任務22(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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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盡心盡力地帶娘醫治,大醫院小醫院地折騰,不心疼錢。

可是娘心疼。她總抱怨看病太貴了,盡管家裏不缺錢。她親手拔下過輸液的針頭親口趕走過爹請回來看病的大夫。她偷偷和我說:“這病哪有好兒?有那錢打水漂去!”

可是每次趕走醫生以後她要高興好幾天,她感激於爹的盡心。

娘的病越來越重,我們強行送她進了醫院。可第二天我一進醫院就看見爹樓上樓下地找,說娘不見了,最後還是爹一拍大腿“咳”了一聲,打車趕回了家,已經被鄰居扶進屋子的娘,正在炕上劇烈地喘息。

看著我和爹責怪的眼睛,娘掙紮著說:“沒用了。早晚也是死,死了的一了百了,剩下活的還得過呢。錢,少糟害點,你爹到老就能少遭點罪……”

爹的臉忽然扭曲,娘又說:“閨女,你聽娘的,操辦的時候千萬別多花錢,別圖麵子,那沒用……裝老的衣服就照著一百多塊錢買套就行……”

然後她又看了看爹,眼睛裏滿滿的都是憐憫:“跟我這一輩子,你比我苦,你是心裏苦……我可憐,你更可憐啊……”

爹扭歪的臉上驟然淚水奔流,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見他哭。然後他扭身就出去了,門,砰的一聲大響。

娘看著爹的背影,欣慰和感動讓她懨懨死灰的麵色竟然現出了激動的潮紅:“閨女!你爹哭了……你爹都哭了!”

……

我奔了出去,看見爹坐在院子裏,頭趴在膝蓋上,我輕輕叫了聲:“爹……”

他沒抬頭也沒動,然後我看見在他雙腳之間的青石板上濡濕了一小片,還在有大顆大顆的淚珠吧嗒吧嗒地砸落。

是不是一直到了這一刻,爹跟娘之間橫亙幾十年的情感荒漠才生出了些微青綠?

娘彌留的時候還能說話,她的眼神已然遲滯,卻還是盯牢我一遍遍地問:“你答應過我,不會把你爹扔在這兒不管,是不?”

她的舌頭已經不靈便了。

最後一刻來臨了,娘緊緊抓著爹的手,不停地流淚,怎麼擦也擦不完。我忽然大著膽子問:“娘,你後悔過嗎?”

娘緊閉著的眼睛裏依舊汩汩流淌著淚水,她枕上的頭卻緩慢地搖了搖。

屋子裏外到處是親眷圍著,每個人都在哭泣,我突發奇想,想爹這個時候一定很想對娘說:對不起。我忽然很想讓這些親戚都離去一小會兒,讓爹親口對娘說這一句。我知道以爹的性格,他就算想說一萬句對不起,也不會當著這麼多親友說。

果然直到最後一刻,我都沒有聽到這一句遲到的懺悔,但是我清清楚楚聽見爹趴在娘的耳邊說:“到那邊等著我……下輩子,讓咱倆換過來吧。”

對於心思縝密寡言罕語的爹,這可能是他最大的限度了。

該給娘穿壽衣了,我提議不給她穿棉襖,因為她說過不喜歡,可是爹立刻衝口而出:“那不行!那你娘冬天不得冷?”

娘到那邊會知道冷嗎?會不會依然感受到陰晴寒暖季節的變遷?

在給娘燒衣服的時候,爹拿出一個包裹,說:“把這個給你娘燒了。”我打開一看,是那件疊得板板整整的銀灰色毛衣,三十年歲月磨蝕,毛衣的顏色早已老舊泛黃,卻平整如新,我約略知道它的來曆,訝異地看著爹:“可是……可是這不是我娘的東西啊……”

爹點頭:“讓你燒就燒吧,燒了你娘在那邊安心!”

娘葬在後山坡的一片樹林裏,樹林前一條清溪潺湲流淌,一到開春就鋪了滿坡金黃金黃的蒲公英。樹林邊是我家的地,爹做農活累了就坐在娘的墳前吸煙,暮色蒼茫了,林子裏霧氣森森,煙頭的紅火在幽暗中明明滅滅,村鄰們就紛紛誇讚爹是對妻子忠誠如一的典範。那些老公在外偷過腥吃的婆娘就罵自家的男人頂不上爹的零頭。

娘墓碑上的字永遠是紅豔豔的,不像別人家的碑上字跡沒多久就斑駁模糊。聽老家人說,爹每年都拿紅油漆描一遍。很仔細的,一點一點地描。

娘去世多年,不斷有人給爹做媒,都被他婉拒,他說習慣了一個人過,自在。

前年那個郭家姑娘也守了寡,立時就有好事的鄉鄰給他們撮合,我也極力相勸。爹沉默了許久,說,以後再說吧。然後就沒了下文。

這一次回家去看爹,娘手植的兩棵海棠樹掛了滿樹繁花濃蔭匝地,偌大的庭院裏空空落落幾無人跡,不由辛酸淚落。

走的時候已是歸鴉陣陣,爹送我到村口,回頭一擺手,我驀然發現,黃昏裏爹的頭發白了大半。

爹還不到六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