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3 / 3)

沒有咱出力人糧食不會往外鑽。

耕種鋤割全靠咱們下力幹,

起五更睡半夜,

一粒糧食一滴汗。

地主不費力,

糧食堆成山。

……

唱著唱著鐵頭打斷了她:“甭哼哼啦,你當土改這事那麼容易?弄不好會出大亂子!”識字班隊長一聽,便撅著嘴氣乎乎地走了。

正在封鐵頭一籌莫展的時候,身為三十裏外的青崗區副區長的費文典回到了鐵牛廟。這個身穿八路軍舊軍裝腰裏別著盒子槍因而顯得有幾分威武的政府幹部傍晚回來,在家裏呆了隻兩個鍾頭,便又走出門去找到了封鐵頭。他說他家的地隻留下二十畝自己種,另外的八十一畝全部獻出去,以推動天牛廟的土改運動。說著,他便拿出了這八十一畝地的地契。望著這一遝子發了黃的紙片片,鐵頭眼眶子暗暗發酸,不由得萬分感激眼前這位曾在許多重要關頭給了他支持的費家少爺。

他問:“你獻地,你老嫂子跟你媳婦同意?”

費文典答:“同意。當然,是在艱苦細致的思想工作之後。”

鐵頭將巴掌搭上費文典的肩頭,使勁攥了一把,說道:“文典多虧你。你開了這個頭,往後就好辦了。”

費文典說:“我把我家的事處理好了,就盡到我的責任啦,其他的事你們該咋辦咋辦吧。青崗區那邊也正在緊張進行,我得連夜趕回去。”

說著,這位副區長就走出門去,消失在了濃濃的暗夜裏。

費文典留下去的地契一共二十三張。這二十三張發黃的紙片無疑成了封鐵頭手中的武器。他揣上它們,帶著費百歲、封大花和其他幾名村幹部,向著一家家地主富農出擊了。按照他們劃定的六十畝以上為富農、一百二十畝以上為地主的杠杠,他們的進攻對象一共十四戶。這一回他們還改變了策略,決定先啃小的,後啃大的,尤其是寧學祥那個全村拔尖的地主,要放在最後集中力量解決。

他們先找了有一百零六畝地的富農費文勳。在他麵前把費文典家的地契一攤,這個長著個貓臉的老頭一句話不說,隻是呼呼地冒汗。費百歲向他講了一通,封鐵頭向他講了一通,他還是不說話隻冒汗。他那個尖腦殼子裏也不知有多少水,每個汗孔裏都往外冒也冒不完。看他一直不說話,封大花著急了,跳起來叫道:“你啞巴啦?我把識字班集合起來,叫你上台站著,看你講不講!”說著她從兜裏摸出一個大銅哨子,蹦到院子裏就吹,其聲凜厲無比。隻吹了一聲,費文勳趕緊開口向她喊:“甭吹,俺交俺交!”封大花收起哨子,麵帶笑容進屋問:“快說,獻多少吧!”費文勳抹一把汗道:“六十畝行不?”封大花說:“不行,少啦!”費文勳說:“人家文典兄弟是在外頭的工作人,他獻八十畝,俺獻六十畝還少?”封鐵頭想了想說:“六十是少了點,這麼著:七十吧。甭再爭競啦,快把文書拿出來!”費文勳就苦喪著一張貓臉,從裏間拿出了地契。見到了鬥爭果實,封鐵頭及時地對費文勳進行安慰:“表叔,你這麼做,就是開明士紳啦!”出門後,封大花晃著大銅哨子向村長和農救會長表功:“俺這一手怎樣?”封鐵頭點頭道:“中,就得又軟又硬!”

兩天內,一幫村幹部走遍了除寧學祥與費左氏之外的幾戶地主富農。盡管在各戶遇到的情況不同,工作的難易程度不同,但每一戶都或多或少地獻了地。把收到的地契累計了一下,也有四百一十二畝零三分了。幹部們都很振奮,決定乘勝進攻,把寧學祥拿下來。

這天晚上,鐵頭領著村幹部們又踏進了寧家大院。為了讓自己注意力集中,他強製著自己不去想銀子的事,隻想這回如何說服那個老家夥讓他獻田。叫開門,他便徑直走向亮著燈的正房。

寧學祥正坐在一把太師椅子上抽煙,在鐵頭等人進來時他連眼皮也不抬。看了他這樣子鐵頭又有些發怵,但稍稍定了下神,還是硬著頭皮開口了。他對寧學祥說的主要意思是,村裏其他富戶都已獻地,都當了開明士紳,希望他也這樣做。不料,聽了鐵頭的話寧學祥微微一笑:“他們能當,我更能當。我已經當了,還用你們操心。”

一夥村幹部對這話都莫名其妙。寧學祥又說:“還不明白?告訴你們吧,我把地已經獻出來了,並且已經分給眾人了。”

村幹部更是吃驚。鐵頭問:“你是怎麼獻、怎麼分的?”

寧學祥說:“我拿出了六百三十畝,可不算少吧?分給了誰,這上麵記著。”說著,他從旁邊的八仙桌上摸過一個賬本,“嗖”扔到鐵頭手中。

鐵頭不識字,便讓識字的費百歲看。費百歲接過去一看,上麵果然記著一些人的名字和分地的數目。看看那些人,都是寧家的種地戶子,而且分地的數目與他們正租種的寧家的地畝基本吻合。看到最後,他還發現了他自己的名字:費百歲,四畝六。這就是說,寧學祥把租給他種了三年的那塊地分給他了。再往下看,鐵頭與其他幾村幹部的名字也在上頭,一人也是分了四五畝地。但鐵頭他們並沒種寧家的地,這是寧學祥另外給他們的。費百歲有些將信將疑。便把鐵頭他們叫到外邊說了這事,幾個人也覺得這事不可信。鐵頭說:“這麼容易?咱們再問問他!”

走進屋裏,鐵頭說:“你真是這麼把地分了?”

寧學祥說:“那還假啦?你問問這些戶,地契都給他們了。噢,對了,你們幾位的還在這裏,估計你們會來,就沒先送去。”他打開桌上的一個紫漆盒子,從裏麵拿出幾張紙,一一分送幾位村幹部。費百歲接過一看,上麵果然寫道:“為響應政府土地改革之號令,寧學祥自願將土地四畝六分送與費百歲為業。”接著是地的四至以及寧學祥的簽印。

麵對這張地契,村幹部們都有點發愣。鐵頭問:“那些人你也都全寫了文書?”

寧學祥點點頭:“寫了。不寫能行?”

“你是真的分給他們?”

“當然真的。”

“不再收租,不再叫種地戶子撥工?”

“不呀。”

村幹部們便啞口無言了。鐵頭與費百歲對視一眼,說:“咱走吧。”於是,幾個村幹部就一人拿著一張地契出了寧家大院。

他們決定到分了寧家土地的戶調查一下。走了兩戶,都說寧學祥已經把地契送到了他們手中,而且立馬向他們展示。鐵頭說:“看來是真的,這個老家夥,轉變得還怪快呢!”

至此,天牛廟收繳土地的工作和平結束。村幹部們的任務,就是將另外四百一十二畝三分土地分下去。費百歲說:“咱們幾個人先挑吧。鐵頭你說你要哪裏,要多少。”鐵頭說:“幹部先分,這樣不好吧?”費百歲說:“怎麼不好?你看咱們操心費力,這些天家裏的活一點也沒能幹,不先分點也不合理。外村也都是這樣分,誰進步誰多得。”聽了這話,鐵頭也覺得有理,就說:“我還是要我種費左氏的那十三畝吧。”別人也都同意。接著,別的幹部你要一些,我要一些。算一算,八十八畝地已經有了主兒。還剩下的三百二十四畝,他們決定分給貧雇農。翻了一遍寧學祥的分地名單,那上麵有名的就不再列,另外在村裏排出了六十一戶共三百二十二口,正好一人一畝。

分配方案做出,便召開貧雇農大會公布。哪知道人卻到得不齊,缺三分之一。鐵頭讓民兵上門叫,一些人還是不來。有的人勉強來了,卻沒有表現出高興的樣子。鐵頭有些生氣,批評他們說:“怎麼弄的,跟吃了大煙油子一樣!分果實了還不歡氣!”一個中年貧農說:“什麼果實?咱敢要呀?”鐵頭說:“怎麼不敢?有政府撐腰怕什麼?”

正說著,一個民兵扯著東街的郭老歪吵吵嚷嚷來了。那民兵高聲說:“你看這個老歪,不拉不來,真落後!”費百歲上前說老歪:“分地你為啥不來?你地無一壟,這輩子是沒要夠飯是怎的?”寧老歪耿著脖子說:“我要飯是因為我生了個要飯的命!你們去奪人家的地,這是啥事?這是傷天理!”聽了這話,會場上的人都不吭聲。鐵頭的心裏咯噔一沉。

沒來的人也不再等不再叫,就開會了。鐵頭先把地主富農獻地的事說了說,特意表揚了一番他們的開明,然後就叫費百歲宣布分地方案。不過,幹部們分的數目他們沒向貧雇農公布。

宣布了之後,一些人很興奮,說:“總算有了自己的地了,共產黨真好呀!”更多的人是問一些具體的事情,譬如說何時發下文書來,正長在地裏的這季莊稼該誰收之類。正在這時,一個操東南鄉口音的嗓子突然爆響:“咳,這算什麼土地改革?”

眾人都吃了一驚。轉臉去看,原來是剛從外邊回來的膩味。封鐵頭想,這人剛剛回來,村裏也沒把他漏了,他咋呼個啥?就問:“你這話什麼意思?”

膩味站起身說:“上級不是叫土地還家麼?俺家的那三畝地怎麼沒給俺?”

鐵頭便想起了那樁往事:當年封二欠寧學祥的錢還不上,自家的三畝地就叫“準”去了,結果封二一氣之下當了馬子喪了命。可是,寧學祥獻的地是寧學祥本人分的,並沒分給膩味。膩味分到的一畝地,是別的富戶獻出的。他把這個情況向膩味解釋了一下,膩味擰著脖子說:“俺不管你們怎麼分,俺就要那三畝地!”看著他那樣子,鐵頭有些生氣:分給你地就不錯了,你還不知足,不是存心叫村幹部為難麼!就拉著臉說:“反正村裏就這個意見了,你有本事你找寧學祥要去!”

膩味卻把腳一跺:“俺當然得要!不要回來俺不是俺娘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