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從胡須說到牙齒(2 / 3)

我從小就是牙痛黨之一,並非故意和牙齒不痛的正人君子們立異,實在是\"欲罷不能\"。聽說牙齒的性質的好壞,也有遺傳的,那麼,這就是我的父親賞給我的一份遺產,因為他牙齒也很壞。於是或蛀,或破,。。。。。。終於牙齦上出血了,無法收拾;住的又是小城,並無牙醫。那時也想不到天下有所謂\"西法。。。。。。\"也者,惟有《驗方新編》(27)是唯一的救星;然而試盡\"驗方\"都不驗。後來,一個善士傳給我一個秘方:擇日將栗子風幹,日日食之,神效。應擇那一日,現在已經忘卻了,好在這秘方的結果不過是吃栗子,隨時可以風幹的,我們也無須再費神去查考。自此之後,我才正式看中醫,服湯藥,可惜中醫仿佛也束手了,據說這是叫\"牙損\",難治得很呢。還記得有一天一個長輩斥責我,說,因為不自愛,所以會生這病的;醫生能有什麼法?我不解,但從此不再向人提起牙齒的事了,似乎這病是我的一件恥辱。如此者久而久之,直至我到日本的長崎,再去尋牙醫,他給我刮去了牙後麵的所謂\"齒袱\",這才不再出血了,化去的醫費是兩元,時間是約一小時以內。

我後來也看看中國的醫藥書,忽而發見觸目驚心的學說了。它說,齒是屬於腎的,\"牙損\"的原因是\"陰虧\"。我這才頓然悟出先前的所以得到申斥的原因來,原來是它們在這裏這樣誣陷我。到現在,即使有人說中醫怎樣可靠,單方怎樣靈,我還都不信。自然,其中大半是因為他們耽誤了我的父親的病的緣故罷,但怕也很挾帶些切膚之痛的自己的私怨。

事情還很多哩,假使我有VictorHugo(28)先生的文才,也許因此可以寫出一部《LesMisérables》的續集。然而豈但沒有而已麼,遭難的又是自家的牙齒,向人分送自己的冤單,是不大合式的,雖然所有文章,幾乎十之九是自身的暗中的辯護。現在還不如邁開大步一跳,一徑來說\"門牙確落二個\"的事罷:袁世凱也如一切儒者一樣,最主張尊孔。做了離奇的古衣冠,盛行祭孔的時候,大概是要做皇帝以前的一兩年。(29)自此以來,相承不廢,但也因秉政者的變換,儀式上,尤其是行禮之狀有些不同:大概自以為維新者出則西裝而鞠躬,尊古者興則古裝而頓首。我曾經是教育部的僉事,因為\"區區\"(30),所以還不入鞠躬或頓首之列的;但屆春秋二祭,仍不免要被派去做執事。執事者,將所謂\"帛\"或\"爵\"(31)遞給鞠躬或頓首之諸公的聽差之謂也。民國十一年秋(32),我\"執事\"後坐車回寓去,既是北京,又是秋,又是清早,天氣很冷,所以我穿著厚外套,帶了手套的手是插在衣袋裏的。那車夫,我相信他是因為磕睡,胡塗,決非章士釗黨;但他卻在中途用了所謂\"非常處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手段\",自己跌倒了,並將我從車上摔出。我手在袋裏,來不及抵按,結果便自然隻好和地母接吻,以門牙為犧牲了。於是無門牙而講書者半年,補好於十二年之夏,所以現在使朋其君一見放心,釋然回去的兩個,其實卻是假的。

5孔二先生(33)說,\"雖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餘,不足觀也矣。\"這話,我確是曾經讀過的,也十分佩服。所以如果打落了兩個門牙,借此能給若幹人們從旁快意,\"痛快\",倒也毫無吝惜之心。而無如門牙,隻有這幾個,而且早經脫落何?但是將前事拉成今事,卻也是不甚願意的事,因為有些事情,我還要說真實,便隻好將別人的\"流言\"抹殺了,雖然這大抵也以有利於己,至少是無損於已者為限。準此,我便順手又要將章士釗的將後事拉成前事的胡塗賬揭出來。

又是章士釗。我之遇到這個姓名而搖頭,實在由來已久;但是,先前總算是為\"公\",現在卻像憎惡中醫一樣,仿佛也挾帶一點私怨了,因為他\"無故\"將我免了官,所以,在先已經說過:我正在給他打官司。近來看見他的古文的答辯書了,很斤斤於\"無故\"之辯,其中有一段:\"。。。。。。又該偽校務維持會擅舉該員為委員,該員又不聲明否認,顯係有意抗阻本部行政,既情理之所難容,亦法律之所不許。。。。。。。不得已於八月十二日,呈請執政將周樹人免職,十三日由執政明令照準。。。。。。\"於是乎我也\"之乎者也\"地駁掉他:\"查校務維持會公舉樹人為委員,係在八月十三日,而該總長呈請免職,據稱在十二日。豈先預知將舉樹人為委員而先為免職之罪名耶?。。。。。。\"其實,那些什麼\"答辯書\"也不過是中國的胡牽亂扯的照例的成法,章士釗未必一定如此胡塗;假使真隻胡塗,倒還不失為胡塗人,但他是知道舞文玩法的。他自己說過:\"挽近政治。內包甚複。一端之起。其真意往往難於跡象求之。執法抗爭。不過跡象間事。。。。。。。\"(34)所以倘若事不幹己,則與其聽他說政法,談邏輯,實在遠不如看《太陽曬屁股賦》,因為欺人之意,這些賦裏倒沒有的。

離題愈說愈遠了:這並不是我的身體的一部分。現在即此收住,將來說到那裏,且看民國十五年秋罷。

一九二五年十月三十日

注釋: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九日《語絲》周刊第五十二期。

(2)雙十節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孫中山領導的革命黨舉行了武昌起義(即辛亥革命),次年一月一日建立中華民國,九月二十八日臨時參議院議決十月十日為國慶紀念日,俗稱\"雙十節\"。

(3)《語絲》文藝性周刊,最初由孫伏園等編輯。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七日創刊於北京。一九二七年十月被奉係軍閥張作霖查禁,隨後移至上海續刊。一九三○年三月出至第五卷第五十二期停刊。魯迅是主要撰稿人和支持者之一,並於該刊在上海出版後一度擔任編輯。參看《三閑集·我和〈語絲〉的始終》。

(4)章士釗(1881-1978)字行嚴,筆名孤桐,湖南長沙人。辛亥革命前,曾參加反清革命運動,一九一四年五月在東京主辦《甲寅》月刊(兩年後停刊)。五四運動後,他是一個複古主義者。在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二六年間,他參加北洋軍閥段祺瑞政治集團,曾任段祺瑞執政府的司法總長兼教育總長,參與鎮壓學生愛國運動和人民群眾的愛國鬥爭;同時創辦《甲寅》周刊,提倡尊孔讀經,反對新文化運動。後來他在政治、思想上有所變化,轉而同情革命。

(5)\"每況愈下\"原作\"每下愈況\",見《莊子·知北遊》。章太炎《新方言·釋詞》:\"愈況,猶愈甚也\"。後人引用常誤作\"每況愈下\",章士釗在《甲寅》周刊第一卷第三號《孤桐雜記》中也同樣用錯:\"嚐論明清相嬗。士氣驟衰。。。。。。。民國承清。每況愈下。\"

(6)《晶報》當時上海一種低級趣味的小報。原為《神州日報》的副刊,一九一九年三月單獨出版。下文所說《太陽曬屁股賦》,是張丹[火斤](延禮)寫的一篇無聊文章,發表於一九一七年四月二十六日《神州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