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近看見一種上海出版的期刊(3),也說起要做好白話須讀好古文,而舉例為證的人名中,其一卻是我。這實在使我打了一個寒噤。別人我不論,若是自己,則曾經看過許多舊書,是的確的,為了教書,至今也還在看。因此耳濡目染,影響到所做的白話上,常不免流露出它的字句,體格來。但自己卻正苦於背了這些古老的鬼魂,擺脫不開,時常感到一種使人氣悶的沉重。就是思想上,也何嚐不中些莊周韓非(4)的毒,時而很隨便,時而很峻急。孔孟的書我讀得最早,最熟,然而倒似乎和我不相幹。大半也因為懶惰罷,往往自己寬解,以為一切事物,在轉變中,是總有多少中間物的。動植之間,無脊椎和脊椎動物之間,都有中間物;或者簡直可以說,在進化的鏈子上,一切都是中間物。當開首改革文章的時候,有幾個不三不四的作者,是當然的,隻能這樣,也需要這樣。他的任務,是在有些警覺之後,喊出一種新聲;又因為從舊壘中來,情形看得較為分明,反戈一擊,易製強敵的死命。但仍應該和光陰偕逝,逐漸消亡,至多不過是橋梁中的一木一石,並非什麼前途的目標,範本。跟著起來便該不同了,倘非天縱之聖,積習當然也不能頓然蕩除,但總得更有新氣象。以文字論,就不必更在舊書裏討生活,卻將活人的唇舌做為源泉,使文章更加接近語言,更加有生氣。至於對於現在人民的語言的窮乏欠缺,如何救濟,使他豐富起來,那也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或者也須在舊文中取得若幹資料,以供使役,但這並不在我現在所要說的範圍以內,姑且不論。
我以為我倘十分努力,大概也還能夠博采口語,來改革我的文章。但因為懶而且忙,至今沒有做。我常疑心這和讀了古書很有些關係,因為我覺得古人寫在書上的可惡思想,我的心裏也常有,能否忽而奮勉,是毫無把握的。我常常詛咒我的這思想,也希望不再見於後來的青年。去年我主張青年少讀,或者簡直不讀中國書(5),乃是用許多苦痛換來的真話,決不是聊且快意,或什麼玩笑,憤激之辭。古人說,不讀書便成愚人,那自然也不錯的。然而世界卻正由愚人造成,聰明人決不能支持世界,尤其是中國的聰明人。現在呢,思想上且不說,便是文辭,許多青年作者又在古文,詩詞中摘些好看而難懂的字麵,作為變戲法的手巾,來裝潢自己的作品了。我不知這和勸讀古文說可有相關,但正在複古,也就是新文藝的試行自殺,是顯而易見的。
不幸我的古文和白話合成的雜集,又恰在此時出版了,也許又要給讀者若幹毒害。隻是在自己,卻還不能毅然決然將他毀滅,還想借此暫時看看逝去的生活的餘痕。惟願偏愛我的作品的讀者也不過將這當作一種紀念,知道這小小的丘隴中,無非埋著曾經和過的軀殼。待再經若幹歲月,又當化為煙埃,並紀念也從人間消去,而我的事也就完畢了。上午也正在看古文,記起了幾句陸士衡的吊曹孟德文(6),便拉來給我的這一篇作結--既[目希]古以遺累,信簡禮而薄藏。
彼裘紱於何有,貽塵謗於後王。
嗟大戀之所存,故雖哲而不忘。
覽遺籍以慷慨,獻茲文而淒傷!
一九二六,一一,一一,夜
注釋:
(1)南普陀寺在廈門大學附近。該寺建於唐代開元年間,原名普照寺。
(2)劉伶字伯倫,晉代沛國(今安徽宿縣)人。《晉書·劉伶傳》中說,他\"常乘鹿車,攜一壺酒,使人荷鍤而隨之,曰:死便埋我。
(3)指當時上海開明書店出版的《一般》月刊。關於\"做好白話須讀好古文\"的議論,見該刊一九二六年十一月第一卷第三號所載明石(朱光潛)《雨天的書》一文,其中說:\"想做好白話文,讀若幹上品的文言文或且十分必要。現在白話文作者當推胡適之、吳稚暉、周作人、魯迅諸先生,而這幾位先生的白話文都有得力於古文的處所(他們自己也許不承認)。\"
(4)莊周(約前369-前286)戰國時宋國人,道家學派代表人物之一,著作有《莊子》一書。韓非(前280-前233),戰國末期韓國人,先秦法家學派代表人物之一,著作有《韓非子》一書。
(5)見《青年必讀書》,發表在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一日《京報副刊》,後收入《華蓋集》。
(6)陸機(261-303)字士衡,吳郡華亭(今上海鬆江)人,晉代文學家。他的吊曹孟德(曹操)文,題為《吊魏武帝文》,是他在晉朝王室的藏書閣中看到了曹操的《遺令》而作的。曹操在《遺令》中說,他死後不要照古代的繁禮厚葬,葬禮應該簡單些;遺物中的裘(皮衣)紱(印綬)不要分,妓樂仍留在銅雀台按時上祭作樂。陸機這篇吊文,對曹操臨死時仍然眷戀這些表示了一種感慨。
§§第三卷 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