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我們還是在荒原上行走
生命,皆因磨難,而充滿希望。我不丟下你。
————左小詞
1
我錯了。
我不該懷疑一個男人對我的愛情,也不該懷疑自己對他生成的感情。經曆了梨枝鎮事件之後,我深深悔悟。我坐在空曠的原野哭泣。隻有蒼天聽見。如果我的懺悔能夠讓莫洛的亡靈安息的話,我想佟沿見也會原諒我。
那天,當莫洛替我挨了一刀之後,我心底最柔軟的部分被喚醒了。我一直以來刻意模仿的現代人的疏離性情其實是最虛偽的表現。說什麼不會愛上任何人?其實我愛上了,隻是我一直處在對愛情的叛逆上,我想要絕對的自由、我自以為是的自由,於是越走越遠,差點兒回不來。
而另一種現實是———我終究回來了。很多人沒有。
我總想,那些在天堂的人,不知道會不會相遇,會不會聽見我對他們複述的故事。我不再以愛情為恥,不再以溫暖為恥,不再以成長為恥。雖然我的孤獨是無盡的,以後仍舊會是無盡的。
不是沒有夢想。在它夭折的時候,我聽見的是血液翻騰的聲音,連同我窗外的那棵大樹,它新鮮的汁液也在應和著季節的烈風反複輾轉,它的茫然,來自年輪與時時刻刻無變更的舊日子。我亦然。其實說白了,我追逐的夢想,就是為了證明自己沒有荒廢我那不多得的青春。我實在是怕呀,怕日子就這樣被自己糟蹋了。怕被人看不上眼。我的心高氣傲讓我站到了最高的崖上。因此注定了要摔斷腿骨。然而,和我一樣的親愛的朋友們,有著非凡夢想的朋友們,你沒有迎風而立麼?你沒有嚐試過摔疼的滋味麼?你一定也有。所以我的苦楚,我的逃避,我的堅持和迂回你都懂。說到底,是不甘心啊。我不甘心啊。
故事一直在繼續。中途有人退場。有人謝幕。而留下來的還是要微笑的不是?
我也必須用第一稱的方式給你講述完這個故事。我想這也是莫洛的心願。他的連載小說我會繼續下去。會修改裏麵人物的名字,會去掉一些情緒太過激烈的部分,會娓娓道來,盡量不提到痛苦,不流淚。
會出版。成為紙質的留念。
會在每年春節的頭三天,在任何一個我漂泊和生活過的小城或山村點燃蠟燭,誦讀它。
……
2
回到北京之後的第一個晚上,我看見佟沿見了,且這次看得清清楚楚。他深夜而來,在我的窗邊唱歌。我居然不害怕。我感覺到的是溫暖。我知道我開始思念,這是真實的思念。當一個活著的人對一個離世的人心存了念想的時候,他才會溫存地出現。嗯,就是這樣。
之後,有人上門,說是佟沿見的朋友,但我沒見過這個人。他告訴我,佟沿見有一部分錢存在他那裏,遵照佟沿見生前的意願,這筆錢要轉贈給我。我不想收。那人說他必須遵守條約。然後他便消失在茫茫夜色裏。
我拿著存折跑到佟沿見的家鄉,我沒動用一分,想全部用來捐助希望工程。這也該是他的願望。我記得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就說過他希望他掙到大筆的錢,幫助窮苦的孩子們。
而與此同時警察也來了。他們告訴我,存折裏的錢全部凍結,繼而上繳。他們還告訴我,佟沿見涉嫌走私文物。他們讓我配合調查。我企圖拒絕,但是良心過不去。
最後警方得出的結論是,佟沿見販賣的古董都是贗品。一對值錢的日月青花瓷盅被他埋藏在了地底下。許多人去挖,場麵熱鬧。但是這對瓷盅在離開泥土的一刹那就崩碎了。聲音鈍拙而清冽。沒人能解釋。隻得歸罪於光陰。
也許隻有光陰,責難它是我們生存下去的借口,也是我們悄悄遞給自己的希望。
我告訴煙嵐我想去看看佟沿見,煙嵐在家照顧索青他們,因此就讓索雲海陪我。我說不必。其實我一個人就可以。我不會再迷路。我已經丟失了很多,我懼怕在這個冬天的末尾連溫暖也丟失了。
我是騎車去墓地的,路上用了三個小時。我故意這樣,我要讓我的筋疲力盡成為我不痛哭的一個理由。我太怕驚擾了他。
這墓地是一家僻靜的公墓,據看墓人講這兒收留的都是中途喪命的人。
中途?我問。
是的,中途。都不過二三十歲的大孩子們。看墓人講。
說完他居然笑了,這笑雖然在你看來有些不合時宜,但是它一點兒也不唐突。你沒有到過那塊公墓,如果你去了,你也會被感染,那兒真的不冷,也不荒涼,更不恐怖,有的隻是大片的青草和不知名的花卉。所有花瓣一個色係,都是淡淡的紫。
我們穿行在墓地間的羊腸小道上,他在前,我在後。
我看見一些掛了吊牌的墓碑前,都帖有照片。照片上的他們都很好看,有微笑的,有調皮的,有深沉憂鬱的,也有茫茫然如我這般的。我一一向他們問好,我居然感覺不到一絲恐懼。真的,我以為我就在他們中間,我也不過是他們的一員,這遲早的事。
走到第三個交叉道口的時候,看墓人才問我:你找幾號?
172。我說。
172?172好像沒人住。
什麼?那個叫佟沿見的呢?
佟沿見?沒有吧。我也不太清楚。我上周才來上班。看墓人回答我。
不可能。
我給索青打電話,索青告訴我,她記得就是172號。我便繼續追問看墓人。看墓人說會不會遷走了?也許你找的根本不存在。
不存在?
我開始懷疑這塊墓地的真實性。我也開始懷疑佟沿見死亡的真實性。然而到底什麼才是真實的呢?
我瘋狂地翻閱幾個月前關於佟沿見死亡消息的報道。我盤問所有可能知情的人。他們卻無法給予我我要的答案。我失望極了,同時也充滿了不安的小小的希望。難道他還在這個世界上不成?或者這僅是我一廂情願的臆想罷了。
3
夜裏我總睡不好。
我想起在梨枝鎮、在月光村落,莫落充滿眷顧與柔情的眼神。那時候,他快要死了,他躺在我懷裏。不僅他把我當成了唐跳跳,我自己也把自己當成了唐跳跳。說實話,我並非有意安慰她,那會兒我也不由自主地就進入他布下的幻境了。何況我本就是精神恍惚的人。
他握著我的手指。很溫暖的力量。不曖昧。不別扭。
我以為時間就這麼停止了也好。
可遺憾的是我沒能吻他,沒能吻到他的唇。
因為這時候真正的唐跳跳來了,不是我,是真正的唐跳跳。他笑了,用手指撫摩她的臉。我看見唐跳跳———— 一個我不認識的,滿臉傷疤的女孩泣不成聲。
她喊小莫,她喊的是小莫,不是莫洛。
她說:小莫,你怎麼這麼傻,你為什麼要找我,你為什麼不好好活著。
跳跳,沒有你我不開心啊,你說是不是?
你真傻……
對不起,跳跳,你的臉……疼麼?
不疼,不疼,小莫,我不疼。
可是跳跳,我疼啊……跳跳,我快死了,以後你要照顧自己,一定要好好的,好好活著,答應我,答應我好不好?
不,你說了沒有我你活著不開心,那麼你死了我為什麼還活著?我要跟你一起。
可跳跳,為什麼不早做決定呢?晚了,太晚了。
小莫,我錯了……我是愛你的———我愛你。
嗯,抱抱我,我就要走了,去很遠的可以曬月光的村落……你知道麼,曬著月光我會很想你,很想……
小莫,不要說話,醫生很快就來了。
讓我說吧,我知道我活不了……我以為我這輩子……都看不到你了……
傻,你真傻……
莫洛聲音虛弱,斷斷續續。
唐跳跳再也抑製不住,哭喊著莫洛的名字,緊緊地把莫洛摟在懷裏,生怕下一秒鍾他會消失。
莫洛伸出手指,很吃力,他想要替唐跳跳擦淚。可他失敗了。他已經沒有足夠的力氣去撫摸他愛的女孩。
不哭,乖,笑一個吧……笑一個,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嗯。
唐跳跳應著,很吃力地擠出一個微笑來,卻禁不住眼淚的流淌。
莫洛也就跟著笑了,他臉色煞白,呼吸突然急促,他吃力地對他的愛人耳語:我告訴你啊……我告訴……你……我——愛——你!
4
唐跳跳發瘋了一般地哀嚎。
莫洛死了。
他臨死前終於說出了他一直都不肯說的三個字:我愛你。
或許這是他以為的最完美的救贖,對過往,對靈魂。
唐跳跳緊緊抱著他,不撒手。時而抽泣,時而發呆。
時間霎那凝固。
來救援我們的人到達時,唐跳跳還保持著這麼一個姿勢。三個男人用了足夠大的力氣才拉開她。她突然不哭了。
我擁著她的肩膀說,走吧,回去。
她自言自語:不怪他,不怪他……
後來,她告訴我說,真的不怪他,誰也不怪。誰讓他愛得狂熱卻不自信呢?他從來都如此。否則我也不會離開他。是我們一直在懷疑,互相懷疑?
懷疑?我問。
她說:是,懷疑。因為懷疑,我跟他喪失了許多交流的機會,我們倔強,我們越走越遠……
可是……
沒有可是了,他走了,一切都結束了。
她滿含悲傷。
我無可言語。
她問,想知道我們的故事?
嗯。我點頭。
她說,其實我跟莫洛是在一次古董拍賣會上認識的,我救了他,我們彼此吸引,然後相愛。那時候,我跟我的老師,一個研究古董的溫和的男人之間也存在一種很模糊卻看似曖昧的關係。他就是你在景窯鎮見到的那個啞巴,他叫唐淵。
有一次莫洛看見我跟唐淵在一起,他就發怒,任我怎麼解釋也不行。他摔電視,電扇,茶杯,桌子,還摔我送給他的那隻小瓷瓶。其實那不是一隻簡單的瓷瓶,它是有年代的青花瓷,元朝的,元青花裏的極品。是我偷來的。我埋藏起羞恥之心,隻是因為我太愛這隻青花瓷。我在學校孤苦無依的時候我就拿出它來看,我就希望它會一直陪著我。我能從它身上找到心理的平衡與安慰。是啊,它價值不菲是我的榮耀,我因此才會挺直腰板練舞、生活。索蕭木,你叫索蕭木對吧。嗯,索蕭木,你也是跳舞的女孩,你該知道一個跳舞人如果身板不直了她將會很痛苦,比失掉一雙腿還要痛苦。其實那時候我的生活條件特別差,我可以一頓飯隻吃半個饅頭,一塊榨菜。因為家裏窮,不同意我讀書,不同意我跳舞,我就隻能自己掙學費。可,你別擔心我會因為營養不良暈倒,或者皮膚失去彈性。不會,我的相貌和身材一直是我驕傲的資本。無論我怎麼挨餓也無論我多麼暴飲暴食,我都保持著最標準的體型,我的教練說我是天生的魔鬼身材,說如果不跳舞會可惜了。我怎麼會不跳呢?我就是為跳舞來到這個世上的,我必須完成我的使命,所以我不會放棄。在我最窮困的時候,渾身上下隻有一枚硬幣的時候,我也沒有舍得變賣了那隻被我包裹的嚴嚴實實的青花瓷瓶,我愛它,就像熱愛我的舞蹈事業一樣。它等於是我對生活的一種圖騰。我必須跳啊,跳到成功。我極度渴望成功。這是一個鄉下女孩很奢侈的念頭。可除了跳舞我不會別的,我不會出賣身體去交換演出成名的機會,對潛規則我采取退避的態度。我把這些對莫洛說了,在認識他的第三天,你看多奇怪,我如此渴望把我掏出來給一個還算陌生的人看,這證明什麼呢?後來我才知道這是愛情。愛情來了。我暈眩了。我打算等我畢業後就找份工作,然後一邊與他在一起,一邊繼續跳舞。他喜歡我。卻不喜歡我跳舞。他的理由太幼稚了,就因為他不願意看見我跟那些男孩子動情的旋轉,尤其是不能看見我跳舞時舞台下那些歡呼聲中居然還有一個能做我父親的男人的喊叫,嗯,他指的是唐淵。唐淵也是一個奇怪的男人,時而瘋狂時而沉穩,我根本就猜不透他,他是我參加的一個鑒賞瓷器學習小組的老師,一個對我很照顧的男人。那天,他情緒不好,他讓我陪他吃飯,我就去了,我們在一家燈光昏暗的情侶包房暢談心事,他流淚了,我用手指去幫他擦,這時候莫洛卻出現了。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為什麼莫洛會突然出現,他根本就不可能知道我來這兒吃飯。我慌忙站起來跟他問話,他什麼也不說,把一壺熱水澆到唐淵的西服外套上。我窘迫極了。我拉他回到他的小屋,一路狂奔,像瘋子。我們再一次爭吵了。我猛然發現這個我曾深愛的男孩的刻薄和尖銳,甚至還有無情,而與此同時我的家庭也正發生著幾乎滅頂的變故,這一切都讓我無法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