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音樂結束之後,雨仍然沒有結束。我抱著冰涼的電線杆子,聽,它裏麵是否還存有一點點琴音,像嚼吮甘蔗的殘汁一樣。路燈在雨水中漸漸亮了,起初鎢絲是橘黃,後來變成一盞冷冷的水銀光。
過了很久,我聽到盛中國的《陽光照耀著塔什庫爾幹》。這個旋律的竹笛版是王鐵錘吹的《帕米爾的春天》。帶著中亞味道的塔吉克音樂,更洋了。切分音、跳弓,16分之一音符。總之,他們把帕格尼尼和薩拉薩蒂的玩意兒弄到這個裏麵,令人美不勝收。那時,我們哪知道薩拉薩蒂?此曲聽過令人醉醺醺地漫無邊際。在禁欲的時代,這首曲子甚至富於廣泛的淫蕩氣息。它比後來出現的《梁祝》好得多。中國人如此喜歡《梁祝》,好像列入四大發明都不為過,此曲虛假的波瀾起伏和戲劇性結構,越劇小調的濫情,矯飾的感傷,抽風式的動靜對比,使整個曲子像一場蛆蟲賽跑。盛中國好像具有少數民族血統,高密度脂蛋白膽固醇比一般人高,奔放。雖然他的演奏注重表演性,像胡鬆華唱歌,但他比別的藝術家更真摯。當然真摯和樸素相結合的時候,藝術才臻化境。如鋼琴家霍洛維茨,不過這是題外話了。
我想過一件事情,想了好多年。聲音對人而言也具有化學物理學(研究化學的物理性特性)的性質。就是說,一種頻率——波長,發聲位置——所傳達的是一種情感反射。這在人的聲音傳達中更為明顯。所謂輕聲曼語是荷爾蒙的頻率設計方式。所謂吵架是用最不和諧的頻率傷害對方。我每次聽到人們的吵架,比如潑婦叫囂時,就閉著眼聽,感到僅僅是這種發聲方式就能引發人的焦慮。而這種頻率——比如撕心裂肺式,同時我知道這種叫喊會使嗓子迅速疼痛——恰恰又是叫嚷者抒發憤怒毒素的途徑。我又注意到,我和不喜歡的人說話,無意中以一種難聽的頻率播出,有如噪聲。而我和“領導”說話的時候,竟又用另一種頻率,弱而遲鈍。當然這是無意識狀態下的波長。我不明白在膈肌、聲音、頭頂與鼻腔共鳴中,人會在無意識中設計出這麼多頻率程序。而古人說的“心平氣和”是多麼高明。心不平,頻率則會組成噪聲曲線。而一個人一輩子用一種口氣(固定波長)說話,親切、和藹、圓潤是多麼艱難的一件事。而音樂,特別是大師們的音樂,是把畢生心血完成的最佳頻率傳達給我們。
阿根廷鋼琴家阿格麗姬演奏的肖邦第二鋼琴協奏曲讓我們感到什麼叫詩情畫意,什麼叫水晶般清澈的色澤。當我用普通物理學的“頻率”一詞可笑地形容這一感受時,是說心靈的,即化學的因素會統治聽覺神經。而人類所具有的頻率程序更多地在表現不滿和古怪的願望,而這種聲音本身就是古怪的。我甚至想說,你是什麼聲音(色彩、節奏、寬度)你就是什麼人。你就是你所塑造的人格的配音演員。而大師所給我們的,不僅是一種談話或朗誦。是以無比豐富的弦樂和管樂組織的旋律和織體,是一個獨立世界。是心靈所需要的泉水,或者說內分泌所需要的創造快樂與寧靜的化學激素的聽覺資源。
我曾經說,一個人如果在早上“心機”還沒有工作的時候聽帕爾曼的“辛德勒名單”,這一天也別想幹壞事了。人們常問一個問題,到底有沒有上帝?或上帝怎麼會漠然於人間美好事物的毀滅而沒以人類所能感知的方式譬如冰雪地震來表達立場,以至漢代詩文常日“天耶!”辛德勒的名單不會是演奏給納粹即國家社會主義的信徒聽的,而是給上帝的一封信。小心詢問上帝對於暴行的態度。另一方麵,猶太人崇信上帝的方式並不是“天耶!”像燙著了一樣。隱忍,自己買單,相信上帝是一種理想而不是審判官,所以猶太人揣摩到的宇宙秘密最多。從愛因斯坦到帕爾曼。帕爾曼用令人心碎的小提琴詮釋與美好密不可分的悲抑。這不是疑問與思考,是在回憶血管流出的最後幾滴血時的情形。如果這支曲子在早晨出現,我想到的是,事實上我們都有可能做一個聖徒,有可能對每一個人都好一些。所謂庸俗,就是你從一天的早上開始,被一連串“庸俗”的人所激怒,與所有妨礙了你的尊嚴與利益的人據理力爭。血管占上風的是所謂勇猛和正義的氣概。氣概使一個人大義凜然、一錯再錯。錯就錯在已經不能擺脫從一己的角度來看待周遭。庸俗還包括動用複雜的智謀程序應付所謂複雜的人生。敷衍、鄉願、諂媚、裝拙守愚。還有更加低級的中傷、誹謗、憤怒、嫉妒。人性弱點的肌肉每天都在這些程序演示中鍛煉得堅實有力,欲罷不能。而這一切,原本以安詳、順變與澄明的心境就能一以應之。風吹落葉,颯然入境。人的一顆心恰如某風景區絕壁上的懸石。石與石隻有一線相連,形如累卵,險不可睹。心若不動,即所謂看著險,它並不險,如若不動。
以撒克·帕爾曼。他的淚水已經幹了,像琥珀鑲嵌在心房的周圍。他的心在猶太人的苦難史毒焰的煎熬下,化為羽毛,根根欲飛。在他的琴聲裏,死亡的輾轉反側可以化為美,青春的熱淚飛進可以化為美,老人的瘦弱手臂會長出一片片新綠的嫩葉枝。追思與彌撒低回不已,節節充斥生機。帕爾曼和祖克曼在莫紮特的小提琴、中提琴協奏曲中,互相問候,親切可愛。在厚實如橡木十字架的主題之下展示甜美。二人在巴哈的雙小提琴協奏曲中,飛瀑一般地模仿對位,瑰麗無比。此曼與彼曼都出生於特拉維夫。同時受教於朱麗亞音樂學院的葛拉米安,同氣相求,天衣無縫。
音樂告訴我們人的位置。不是人生的位置,而是眾生的位置。告訴人對自己能力的炫耀實為虛狂。人總是喜歡高看自己一眼,自詡萬物之靈長,大寫的人。狂妄和貪婪通過所有手段,包括科技這樣看上去高明的手段攫取利益,損害包括人生在內的其他生靈。人的虛妄之一在於認為自己好看。在電視、繪畫和文字中塑造“好看”的人,激發性欲,開拓市場。人的麵孔與結構,用自然的眼光看來,遠遠談不上悅目。即使銀幕上的明星也帶著人的缺陷。她們的好看隻是比同類更古怪而已。進化使“人”脫去了臉上的毛,光禿地露出皮膚汗毛眼。眼睛長在一個平麵上(鳥類一定覺得古怪),麵孔中央是突出的鼻子。嘴唇像用刀割的傷口。頭上頂發,腦袋好像長草的花盆。最奇怪的是眉毛懸在前額,周圍無毛。而人的牙齒——這在動物界是表示威脅的信號——常常在說話裏露出來,堅固鋒利。這就是動物眼裏的人。動物不理解人為什麼“進化”得站起來走路,像動物園裏的狗熊一樣。脊椎類動物的“椎”從來沒有準備立起來的結構,因此“人”們腰椎間盤脫出,自己找的。人最難看的是耳朵,這一點人自己也察覺到了。皺巴巴的,像把手又像海蜇一樣的軟骨立於頭側,越看越難看。而人的肥胖,如果剝光了衣服扔到動物堆裏,肯定是最難看的動物。人不應該因為穿上各種各樣的衣服就認為自己美妙,更不能因為自己會說話,善侃而覺得自己聰明。人所掌握的技能,即使如古典力學,大分子生物學這樣有價值的學說,在上帝那裏也僅僅是微不足道的一點小秘密。一個擅長微積分的人會由此比一隻獵犬更高明嗎?不見得。他隻是比向他學習微積分的學生高明一些。在“知識就是力量”這句培根在論辯時信口說的、狂妾的口號下,森林毀傷,動物逃離,洪水泱泱,鳥兒無蹤。報上說在太原每人頭上頂著一公斤鉛汙染。
街道亮起紅燈的時候,一排汽車停下來。你看到這個金屬怪物中露出一塊玻璃,鑲著孤零零的人頭,這有多麼可笑。而金屬盒子飛馳而來的時候,看到玻璃後麵的人頭轉瞬即逝,覺得更加可笑。人以有車為榮,以鑽到裏麵開車作為滅他人氣焰的人生盛典。你看等信號時司機們的一張張臉,冷漠,煩躁,傲慢。這種無意識狀態下的臉,露出人的本性。這一排臉使人想到骨灰盒上的照片。把照片鑲到骨灰盒上,是後現代主義開的辛辣玩笑之一。
如果人是上帝所造的,那麼上帝造人的同時又造出樹木河流。人什麼時候能夠領悟出自己的卑微,而平等的對待一切生物呢?人之所以應該向善,包括純樸、謙遜、本分。是因為人應該得知自己的無知。即使沒有天譴報應,人也應該從感恩中進入澄明之境,不辜負上帝的一片用意。
我覺得古典音樂的力量就在於在描述人的同時也描述了造物主,使聽者像青草一樣在渺小中茁壯,獲知在人的秩序之外天地的秩序,在人的願望之外的萬物的願望。放棄腐朽文化諸如道家的詐術韓非子、申不害的法家壞水以及孫子兵法之流醜惡的攻略。
我有時看到一個很壞的人的時候,所想的不是他的壞,而是“人”的壞。想一個人到底會壞到什麼程度。這不止是奧斯威辛的屠殺,還有我們身旁無處不在的權謀,暗算,詭異、狡詐。在這一點上,中國人比任何民族都發達。這種“壞”,使我想從他的臉上找出印記,想這種壞給他生活帶來了什麼樣的好處或弊處。我還想,我什麼時候會壞成這樣。人的記憶的奇異處之一,在於對自己的罪惡不“存盤”。人的心理保護能力迅速為自己的“壞”找出一個心安的理由,達成諒解備忘錄,永遠埋葬惡的記憶。而且我們的“壞”,我們臉上流露的愚蠢陰險,奸詐,不會有人向我們指出來。吾等帶著它們四處招搖,登堂入室,兜售各種笑臉。這時候你看看孩子們的臉有多麼真純。看鳥兒眼睛裏的純淨,馬兒眼裏的靈慧。然後下決心放棄對自己的欣賞與袒護,在鏡子裏盯著自己的臉,去發現愚蠢。如果你感到活了這麼大歲數,學了這麼多的知識,當了這麼大的官,住進這麼寬敞的房子,臉上卻沒有一點清淨之氣,就在紙上寫兩字貼在腦門上:白活。
人拯救自己的方法有許許多多種。播種、音樂、收割、痛苦、孤獨、冥想都可以使自己獲得拯救。然而讀書是否對人的心靈具有向善作用,我仍有所疑慮。拯救的另一種方式是進入古典音樂,上帝拯救那些不依賴古典音樂授課,評獎,作秀,炫耀的人。讓古典音樂中匆匆而過的身影中有一個你,一齊寂寞,一齊歎惋,一齊輝煌。我們已經不是用耳朵來“聽”,而是與之生息。找出藏在庸常的沉悶的生活中的古典音樂的亮光。在草木的氣息裏感受長笛和小提琴的對位,在落日和長河中感受大提琴和鋼琴的應答。聽古典音樂的時候,實在應該開敞大門,把人性的弱點像扔髒衣服那樣一件一件扔出去,草木齊齊站在窗前,無言聆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