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半夜不眠聽粥鼓”(1 / 2)

粥鼓是掛在寺廟前廊裏的,像一條魚也似的木鐸,一敲響它,便意味著和尚們該到齋堂裏開飯了。宋代範成大《華山寺》詩中的“魂清骨冷不成眠,徹曉跏趺聽粥鼓”句,清代曹寅《夜雨宿玉山寺》詩中的“茫茫寄眼蟲天外,已聽雲堂粥鼓音”句,與宋代蘇軾“潛山道人獨何事,半夜不眠聽粥鼓”這一句,都是文人談粥鼓的名句。為什麼在寺院裏喝一頓粥,如此關緊?因為以前的僧寺裏,沒有晚餐這一說,所以,和尚連做夢也惦著那碗熱燙的稀粥。因此,敲響粥鼓,是一件多麼令人開心的事情了。

粥和飯,嚴格講來,並無不同,隻是水放得多寡而已。

為什麼要使水的成分增多?對飽嚐饑餒之苦的中國人來講,恐怕主要不是考慮到易於消化,而是因為嘴多米少,要讓大家的碗裏不空,隻有多加水了。所以,粥是中國人的食品,是中國人的發明,自無疑義。關於粥,清代的袁枚在《隨園食單》裏作了一個權威的論定:“見水不見米,非粥也;見米不見水,非粥也。必使水米融洽,柔膩如一,而後謂之粥。”以此標準,王蒙先生的“堅硬稀粥”,大概是不合格的粥,袁子才先生一定會搖頭不迭的。

食粥一事,是中國舊時文人筆下時常涉及的,因而,有關粥的文字甚多。宋代費袞的《梁溪漫誌》裏,有一篇《張文潛粥記》,講得最透徹了。“張安道每晨起,食粥一大碗,空腹胃虛,穀氣便作,所補不細。又極柔膩,與髒腑相得,最為飲食之良。妙齊和尚說,山中僧將旦,一粥甚係利害(這就是粥鼓何以牽動人心而入詩的緣故了),如或不食,則終日覺髒腑燥渴。蓋能暢胃氣,生津液也。今勸人每日食粥,以為養生之要,必大笑。大抵養性命,求安樂,亦無深遠難知之事,正在寢食之間耳。”這說明粥的作用,除物質外,尚有精神上的妙不可言之處。

宋代陸遊有一首《食粥詩》,更將粥與長生法聯係起來。“世人個個學長年,不悟長年在眼前。我得宛丘平易法,隻將食粥致神仙。”其實,這也是陸遊的自勉罷了。因為在中國,凡貧困家庭,大都離不開粥。粥總是和糧食匱乏聯係著的,一位偉人說過的“忙時吃幹,閑時吃稀,幹稀搭配”的“稀”,也就是粥。從這首詩裏,看到清寒文人於困頓中的超脫,於窘迫中的豁達。他們筆下的粥,就不僅僅果腹了。

蘇東坡“半夜不眠聽粥鼓”的詩句,出自《大風留金山兩日》這首詩。這是他在朝廷的傾軋中,被排擠出來,放浪江湖,跌落到生活底層,飽嚐艱辛之後,才體會到這種餓肚子時聆聽粥鼓的親切感。大凡太快活、太優裕,經常酒足飯飽、聲色犬馬、桑那按摩、三陪服務的作家,是不容易體會饑餓、貧窮的真切滋味的。蘇軾另一首求粥的詩,更是坦蕩無遮,一副窮文人的本色了:“豈如江頭千頃雪,茅簷出沒晨炊孤。地碓舂粇光似玉,沙瓶煮粥軟如酥。老我此身無著處,賣書來問東家住。臥聽雞鳴粥熟時,蓬頭曳杖君家去。”這時候的蘇東坡,已經是一謫二貶,落拓不羈的文人,聞粥而去的浪漫情懷,多少是他在身處困境中的精神寄托了。假如有大款請客,小秘作陪,東坡先生怕就唱不出“大江東去”了。

“人以群分,物以類聚”,什麼人能跟什麼人相通、來往、交際、接近,是有其規律的。看《水滸傳》,便知道凡讚成“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好漢,才聚齊到梁山泊;淡茶一盞,薄酒一杯,小菜一碟,談詩論文,肯定是《儒林外史》中文人雅士們的集會;而吆五喝六,猜枚行令,觥籌交錯,水陸紛陳,不消說,在座的便是些《三言兩拍》裏的官佐商賈、市井小人、酒肉朋友、飲食男女之流;若是聽到抬轎吹拍之聲,捧場喝彩之詞,老爺偉大,長官英明,上司正確,仕途光明,便知是《官場現形記》裏的盛會。彼此同為肉食者,脾性能接近;大家同是喝粥者,心情易相通;在官員那裏落座的,保險不會有一位喝粥的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