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不少寫詩的人,我也發現詩人的性格,就是和寫小說的人,多少有些不同。凡詩人,我敢說,十之八九,感情要豐富些,天性要敏感些,脾氣要衝動些,言談要爽快些。一旦詩情來時,那眼睛要亮許多,聲音要響許多,那神采飛揚、精神百倍的樣子,是很有感染力的。
也許我缺乏這點激情,故而寫不來詩,但我卻願意讀詩,更景慕古往今來的詩人。所以,每當讀到李白《與韓荊州書》:“白,隴西布衣,流落楚漢。十五好劍術,遍幹諸侯,三十成文章,曆抵卿相。雖長不滿七尺,而心雄萬夫”,“必若接之以高宴,縱之以清談,請日試萬言,倚馬可待”,“君侯何惜階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揚眉吐氣,激昂青雲耶”,我就想起我熟識的一位詩人,一位朋友,他就是長詩《還陽草》的作者李瑞明。在這裏,我特別聲明,我並無把他和李白這位偉大詩人相比擬的意思,隻是感到作為詩人,如果沒有這種豁達豪情,淩雲壯誌,磊落胸懷,風流雅興的話,我想也就產生不出詩情,也就沒有了詩。瑞明的詩,清新樸實,遒勁有力,不事修飾,充滿生氣,全是這樣從激情的河流中,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來的。
我和瑞明初識於一九七九年春天的廣西反擊戰前線,在硝煙烽火之中,還未讀到他的詩作,我先讀到了他的詩人氣質。他好強,他激動,他十分勤奮,他愛往艱險處行,無論想做什麼,從不會打折扣。做朋友,他可信,做詩人,他熱情,他那詩人性格,全在臉上明明白白寫出來的,比報紙上的大標題還明顯。這個瑞明,一旦看不慣什麼,臉上立刻就出現疑問號和驚歎號,要是高興起來,那笑聲也夠驚天動地。他那時的詩,也和他人一樣,豪邁,誠摯,爽直,明朗。也許,他也有他性格上的弱點,正如他的詩,也是有可以挑剔的地方一樣。但我喜歡他的作品,因為他不像別的詩人那樣扭捏作態,多愁善感,晦澀朦朧,存心讓讀者看不懂。用他的詩,配上曲,唱起來,也蠻琅琅上口。他就寫這一種樣式的詩,他就走這一種樣式的詩路,如果不是他的工作繁忙,他會寫得更多,會在詩壇產生影響的。
當時,他在鐵道部政治部宣傳部任職,我在中國鐵路文工團創作組。從前線回來以後,為配合他的工作,我也和他一起合作過,這樣,一來二去,就更熟悉了。一段時間裏,我和他時不時坐著火車,東南西北地走,組織創作啊,發現作者啊,評比作品啊,為業餘作者排憂解難啊,也是很下了一番力氣。以後,我離開了鐵路係統,到了中國作家協會,但我們的交往,仍舊很密切。
我們行色匆匆,旅途困頓,從這個路局,走到那個路局,很忙,但無論怎樣馬不停蹄,彼此在寫作上的切磋,是少不了的。他談他的詩,我談我的小說,我還勸過他,何不十八般武藝,一一試過,寫點小說,寫點散文,又何妨?後來,我發現,瑞明愛詩,愛到執著的程度,寫詩,寫到拚命的程度,不但鍾情於詩,矢誌不移,而且“語不驚人死不休”,“為伊消得人憔悴”,哪怕一點點業餘時間,也要利用起來。日積月累,十年磨一劍,終於寫出了這部長詩。當我得知這部長詩終於問世的時候,我為他高興,也為我能從一開始就介入這部長詩的創作過程而感到光榮。
記得那是八十年代初期的事了,我們途經酷暑難當的南昌,熱得夜不能眠,他向我講述了這首長詩的構思。
那真是生死情愛,劫難離亂,倩女幽魂,歌以當哭的詠歎調,這首發自肺腑,出自心聲,融進感情,嘔心瀝血的詩篇,一下子把我吸引住了。我覺得,那或許是一篇不錯的小說題材;我又覺得,新詩進入了一個低迷滯凝的時期,於是我向這位執拗的詩人,不揣冒昧地提出一個建議,還有必要固守這塊已經很冷落的陣地麼?
然而,他堅持他的詩歌嚐試,不為所動。也許,他是土地的兒子,他受到太多的民歌與民間文學的熏陶,知道文學的生命力何在;也許,是他和工人長期生活在一起的緣故,知道最普通的群眾,更容易接受的語言是什麼;也許,他熟悉那些在象牙之塔裏的詩人,過於孤高自許,因此,有意識地在做一種反彈的試驗;也許,他像《水滸傳》裏黑旋風李逵一樣,使慣了那把板斧,耍起來更得心應手吧;
於是,便有了這部《還陽草》的長詩。
詩是化作文字的音樂,它彈撥的,是讀者的心弦。我被詩中主人公的命運和悲情感動過,我也被詩中那種民歌風的美文韻律打動過,我更為我這位朋友那偏執的詩情激動過,所以,我願把我對這首長詩的感覺,寫在這裏,求得共鳴。當然,也希望詩人之筆,更賦新聲。我想,在這秋陽高照的收獲季節裏,期待他獲得更大的豐收,還不是順理成章的事情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