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天殺一百萬人,”笛卡爾兩眼發直,“就是平均一天殺一萬人,上帝啊!”
他不知道用什麼言語來評價殘酷的人類,他不知道當屠殺者揮下屠刀時有沒有想過那個噴濺出鮮血的軀體是自己的同類;他也不知道上帝按照自己的模樣造出了人,又為什麼要把魔鬼的觸角放進人的靈魂裏。
“計算1994年4月7日的星盤圖吧。”百裏嗓音粗啞地說。
笛卡爾的手指放在鍵盤上,這一次他的動作失去了先前的靈敏。過了幾分鍾,又一張星盤圖出現了。
百裏隻看了一眼就搖搖頭,同時心裏一沉,在沒找到衝日的冥王星之前就意味著他們還要麵對更多鮮血淋漓的曆史。
“說說耶路撒冷。”百裏轉臉看向秦瀾。
“耶路撒冷大屠殺發生在11世紀,死亡人數達到十五萬。”秦瀾機械地說,隻有這樣才能讓自己不受講述內容的影響。
作為《聖經》裏記載的耶穌受難地,耶路撒冷曆來都是羅馬天主教的聖地。公元7世紀,伊斯蘭教在阿拉伯半島興起,快速壯大的穆斯林侵占了耶路撒冷。為了奪回聖地,羅馬天主教組織起軍隊向東進發,軍隊裏的士兵都佩戴了十字徽章,所以他們被稱為“十字軍”。公元1099年7月15日,第一支攻破耶路撒冷的十字軍在聖城裏大開殺戒,無論是平民還是軍人,隻要他們認為是異教徒的都難逃一死,破城的第一天就有七千多人死去。
這次笛卡爾不需要百裏提醒,秦瀾還沒講完他就把1099年7月15日輸入程序,百裏的目光轉過來,計算機屏幕上已經停著當天耶路撒冷的星盤了。
“聖城也不是我們要找的地方。”笛卡爾望著與太陽形成銳角的冥王星符號說。
“那麼,隻剩下最後一座了。”百裏和笛卡爾一同看向秦瀾。
秦瀾不自在地動了動身子,這一次她停頓得更久,似乎不願提及那座城市曆經的血光之災。
“說吧。”百裏輕聲道,漆黑深邃的瞳孔裏都是柔和的目光。
“在斯坦福,有一段時間我一直沒去上戰爭史課,一整天都窩在工作室裏,不是病了,而是那段時間教授們在講南京大屠殺,我不願也不敢去聽課,尤其是在課堂上聽著別人用研究報告式的語氣去講一樁我的祖國遭遇的慘案。”秦瀾說這番話時能聽見她拚命抑製的悲愴。
有些帶血的曆史並不隻是封存在博物館裏供人研究回顧的文物史料,而是永遠橫在一個民族心口上的傷痕,不容忘記,也不容用冰涼的指尖去觸碰。
1937年12月13日,侵華日軍攻破南京,從當天開始往後的四十天內,他們燒殺搶掠無所不為,至少有三十四萬來不及撤走的南京平民及戰俘遭到殘暴的屠殺。其間,喪失人性的日軍想出各種花樣來殺人,日本軍官甚至舉辦“殺人比賽”,比拚誰能殺死更多手無寸鐵的平民,日本的官方報紙《東京日日新聞》居然對比賽獲勝者進行誇讚性的報道。
“當我的教授平靜地說那兩個日本軍官在不到兩個小時內就殺了超過四百個南京平民時,我當即丟下書本離開教室,從此再沒去上過南京大屠殺的課,”秦瀾的聲音低啞,雙肩控製不住地顫抖,“我從來不敢去看南京大屠殺的曆史照片,那些泛黃的照片裏死去的都是我的同胞,他們的皮膚、眼眸、頭發和我都是一樣的,可是那些屠殺者卻能提著他們的頭顱大笑著拍照。說真的,我從沒後悔過選擇災難史作為研究課題,但南京大屠殺卻讓我動搖了。”
秦瀾埋下腦袋,溫熱的淚水滴在手背上。笛卡爾想靠過去,最終還是止住了,他自知體會不到秦瀾的哀楚,任何安慰都蒼白無力。
百裏沒有說話,隻是繞到笛卡爾身後,弓身俯在計算機前,伴著敲擊鍵盤的“嗒嗒”聲把“1937年12月13日”輸入星盤程序裏,按下確認鍵。
運算程序跳躍起來,南京與前麵幾座城市在空間位置上相隔較遠,等待結果的時間也被拉長了。
秦瀾等眼眶裏不再湧出淚水才抬起頭,看向站在計算機前沉默的催眠師。
那三十四萬死在南京大屠殺裏的不幸者也是他的同胞啊,為什麼他沒有絲毫觸動呢?
百裏能覺察定在背後的目光,他卻沒有回頭,沒有要做出解釋或慰藉的意思。
出色的催眠師往往是冰冷的機器,他們不容許外界的事物過多地左右內心的悲喜,在意識的戰場上,過大的情緒波動有可能直接導致他們功虧一簣。曾經的慘痛經曆讓百裏學會了無論何時都要把心理情緒的絕對控製權牢牢掌握在自己手裏。
跳動的程序停住了,“土衛六”現出它的結果。船艙裏三雙眼睛同時定格在那張昭示著“冥王之城”的星盤圖上。
“什麼都沒有……”笛卡爾適時地發出一聲輕歎。
1937年12月13日,以南京為觀測地點的星盤上,冥王星與地球處於不同的星座宮內,加上太陽,在三顆星體之間連上虛線就形成了一個鈍角三角形。
什麼都沒有,在大屠殺開始的黑暗日子,陰森的冥王星避開了地球,直直地瞪著太陽。先知設下的路標,依然隱藏在迷霧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