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守在這裏。無意中說出的簡單幾個字分外耳熟。
清晨的天光從艙門外照進來,坐在門前的人讓暗弱的光線修剪成一圈模糊的輪廓。短短一刹那,秦瀾恍惚間心生錯覺:她不是在地中海的一條小漁船上,而是回到了遙遠的中國南方,那個潮濕多雨的城市;回到了陰森的孤兒院裏,哥哥板著稚氣未脫的臉,站在上不了鎖的房門前,像個男人一樣堅毅地告訴她:“安心睡吧,我就守在這裏。”
眼眶有些濕潤,哥哥的背影與背對鐵床而坐的催眠師先是重疊在一起,然後又緩緩分離,一個深藏在記憶中,另一個近在眼前觸手可及。這一刻,秦瀾有點相信柏拉圖說的理念世界了,眼前和腦海中的兩個人就是理念世界裏的同一個靈魂均勻裂成的兩個部分,在不同的身軀中給了她同樣的溫暖。
“怎麼,還不睡嗎?”百裏側過臉問愣愣地站在床前的秦瀾。
“就睡了。”秦瀾仰麵躺在鐵床上,蓋上薄毯,毯子上汗水和泥土混合的味道若有若無。疲憊的秦瀾想起孤兒院的夏天,哥哥和那些欺負她的男孩子打完架,帶著一身泥濘回到她身邊,把她攬在懷裏告訴她:“不怕,有我在,沒人敢欺負我秦澈的妹妹。”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哥哥從小就立誌要做警察,因為在他看來,那是最能保護妹妹的職業。秦瀾合上潮濕的眼睛,在微笑中沉沉睡去。
百裏當然不知道身後女孩的心中起了多大的波瀾,不過,即使知道了也不會改變什麼。百裏途是守護“涅槃”的苦行者,自從他進入心靈會的那一刻開始,就注定要冰封內心的某些角落。
太陽在東邊的海天相接處抹上一道金色的重彩,雨雲飄遠了,澄澈的天空裏有幾隻海鷗在空中盤旋啼叫,帶著海腥味的海風越過甲板吹進房間,吹過百裏深鎖的眉頭。
他隻顧盯著快速運算中的星盤程序,全然沒有在意這個舒適的海上清晨。
笛卡爾做的模擬程序是以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公布的星體運動數據為基礎的,因為航空航天局願意公開的數據僅僅是以1958年1月1日,也就是他們成立的元年為起點,所以星盤程序最大的問題是不能直接計算出1958年以前某一天的星盤圖,而是必須在星體運動的數學模型上往前逆向推演。與1958年相近的日期還好,而要往前逆推將近兩千年,計算到龐貝古城毀滅日,就算是有超級計算機也得等上不少時間。
百裏抬起手腕,看了一眼以加州時間計時的手表,上麵顯示著18點06分,日期欄上是5月22日。
第二天就要結束了,先知給的七天時限還剩下五天。
他放下手表,十指交叉在一起,支撐著下巴,繼續盯住計算機屏幕上每半分鍾變換一次的簡圖。
意想不到的狀況在突然間發生。
航行中的漁船如同受驚的幼獸,猛地打了個抖,船艙裏的震動使得矮台上的雜物有不少掉落到地板上,幸好百裏反應迅速,雙手穩住“土衛六”的機身。艙門外的甲板上跑過幾個驚慌失措的年輕水手,他們一邊往船首跑,一邊發出恐懼的呼吼。
船身大幅度地顫動持續了至少有一分鍾,一些年長的有經驗的水手也按捺不住,聚在船舷邊向海裏張望。
“怎麼了?”驚醒的秦瀾從鐵床上坐起來,沉重的睡眼帶著詢問看向門外。
百裏穩住工作中的“土衛六”,衝她擺擺手,沒有說話。
頃刻間,突如其來的事故撞開了百裏內心的一扇門,一條黏膩的觸手從門後的世界裏悄悄地伸出來。
“土衛六”屏幕裏的星盤圖又變換了三四次,漁船才漸漸趨於平靜,圍在船舷邊的水手們收回腦袋,相互取笑,原來不過是遇到了漩渦群,沒出過幾次海的小水手把氣氛弄得跟撞上了暗礁,即將船毀人亡似的。
一場風波散得跟發生得一樣快,全部水手都回到自己的位置忙各自的活兒去了,隻有一個人除外。
百裏的雙手從計算機上收回來,捧住腦袋,兩眼緊緊地鎖著,嘴巴大張,想吸入更多的空氣,也想發出一聲吼叫來打斷腦子裏不斷閃現的幻覺。
他做不到,也叫不出聲,毀滅的幻覺主宰了他的意識世界。
門後的觸手把整扇門都推開了,百裏沒有看見觸手的主人,他隻看見一片崩潰中的世界。不,確切地說,他身處一個正在滅亡的末世之城。
依舊在顫動的不是木質甲板,而是裂開的大地,船艙的天花板破了道大口子,透過燃燒的裂口往外望去,漫天火球從布滿血紅色火焰的天空墜落,遠方的城市高樓在騰空而起的煙塵裏崩塌,四處奔逃的人們發出絕望的尖叫,不知逃往何處,死神冷漠的眼睛在雲層間靜靜地打量著毀滅中的人世,傾聽瀕死萬物的哀號,無力的呼號聽起來同剛才那幾個年輕水手的聲音很像。
百裏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在遙遠的地方呼喚自己的名字,他想往聲音傳來的方向逃,但虛弱的雙腿卻不聽使喚,他無能為力,隻能定在原地等待死亡降臨。
一股寒流驟然從頭頂淋下來,像一把利劍劃破眼裏的畫麵,百裏又回到漁船上的窄小艙室了,身前是東倒西歪的雜物和快速運算的計算機。
秦瀾站在身側,手裏拿了一個空杯子,歉意而焦灼地看著百裏。
“對不起,我一直叫你,你卻醒不過來。”秦瀾放下杯子,原來裝在杯裏的冷水這會兒順著百裏的下巴滴落在他的褲子上。
“謝謝。”百裏抹了一把臉,呼吸還不順暢,“謝謝你把我弄醒。”
“你是做噩夢了嗎?”秦瀾蹲下來,流露出關切的眼神。
“我說不清。”百裏搖搖頭,幾滴水甩到秦瀾臉上。她沒有躲開,仍是直視百裏煞白的臉。
“從看到擺在斷層線上的屍體時就開始了,”百裏雙手用力揉著額角,斷斷續續地說,“時不時就有幻覺出現,全是世界毀滅的場景。”
“你需要休息,你太累了。”秦瀾不是心理學家,她不知道這種症狀該怎麼辦,她隻是伸出手,覆蓋在百裏冰涼的手背上。
“嘿,夥計們,你們怎麼……”門外傳來笛卡爾的聲音,隨後一個健壯的身影擋在艙門前。
“噢,對不起,我隻是路過,嗯,我是要去洗手間。”笛卡爾看到了房內的一幕,閃身要往回走。
“笛卡爾,百裏先生他很糟糕。”秦瀾沒有急著解釋什麼,站起身平靜地說,“你扶他躺下,我來守著計算機吧。”
百裏放下揉弄額角的手,想說他還能堅持,卻沒有一絲說話的力氣。
“原來是這樣,”笛卡爾慢吞吞地走回來,“我還以為……”
他伸手去扶百裏,眼睛不經意間掃過“土衛六”的屏幕,看到一幅靜止的星盤圖,“咦?運算結果不是都出來了嗎?”
百裏一聽到笛卡爾的話,急忙抬起頭,仿佛幻覺帶來的不適都消失了,他聚起目光湊近那副凝固了龐貝末日的星盤。
屏幕裏,十一個天體符號分散在黃道十二宮中,似乎與億萬年來的任何一天都沒多大差別。受上次的影響,笛卡爾慣性地去找火星符號,然而在星盤中隻見火星獨自落在雙魚宮,它附近沒有別的天體符號,不僅如此,金星所在的室女宮內也沒有第二顆行星。
看來還要再花些時間破解隱藏在星盤圖裏的密碼了,笛卡爾的目光轉向身旁,剛想說點什麼,就看到秦瀾十分肯定地點著下巴。
“你看出什麼來了?”笛卡爾期待地問。百裏的注意力也離開屏幕,抬頭看向秦瀾。
“有一顆星衝日,”秦瀾三言兩語就解釋清楚了,“你們看,這顆星與地球同處於一個黃道宮內,而它和太陽之間的夾角是180°,沒有別的結論,這就是衝日的星象圖。”
地球、地球公轉軌道外側的某顆行星、太陽三顆星體剛好能連成一條直線,且地球位於太陽和那顆行星之間,這樣的天文現象稱為“衝日”。
龐貝古城毀滅日是哪顆行星處在衝日的位置呢?百裏和笛卡爾一同看向秦瀾所指的行星,看到一個像是字母“P”和“L”相結合的符號——“?”
“普魯托,冥王星。”秦瀾沒等笛卡爾發問就先給出了回答,“下一座荒城,是‘冥王的毀滅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