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日的江漢平原,若是雨天,那種遼闊的灰濛濛的色調,樹林、牲畜、田野與村莊皆如煙凝,若真若幻,這是一種讓人憂鬱的景象,然而蕭瑟並不冷清,枯寂並不衰敗。不知為何,我一直喜歡在這樣的冷色調中旅行。
現在,我們乘坐的麵包車正穿行在江漢平原的冷雨之中。車上除了我,還有三位著名的學者,他們是王春瑜、王先霈與何鎮邦。此行的成因是王先霈的一位學生在秭歸縣當領導,他邀請我們前去參觀已經蓄水的新三峽。在我的動議下,臨時又增加了一項內容,就是順道去荊州城中拜謁張居正墓。
二
張居正的墓在沙市市郊一處名叫張家台子的地方,荊州與沙市兩城合並後,該墓便在荊州城內。
我自1993年對張居正產生了興趣並從此開始了對他長達數年的研究。在這次拜謁他的墓園之前,我已獨自前來憑吊過兩次。第一次是1998年清明節。那時,我對張居正的研究和史料搜求的工作已大致完成,正準備選擇一個吉日動筆寫作四卷本的長篇曆史《張居正》。清明節的早上,我獨自駕車從武漢出發,沿宜黃高速前行約兩百公裏,至沙市站下。友人劉心宇君在出站口等著我,帶我去墓地。約半個小時,我們的車停在一片泥濘之中,心宇領我走進一畦散發著糞臭的菜地,指著菜地中的一個土堆說,這就是張居正的墳墓。
盡管動身之前,我對該墓的毀壞已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及至親臨其境,仍不免深深地驚訝。
這座在平地上淋起的土堆,陷在難以插腳的泥淖之中。墓的後頭地勢稍高,即當地人所說的“台子”(我不知道張家台子的地名,是不是因張居正的墳墓在此而得),上麵蓋滿了兩層的農舍。墓之兩側,左為民居,右為村人籌資修建的一座名為菩提寺的小廟。據說所用寺基,亦是侵占墓園的用地。
我走到墓碑跟前,兩條褲腿濺滿泥漿,而台子上的村民,莫不都用異樣的眼光看我。由此可以揣測,前來墓園拜謁的人,恐怕是少之又少。土堆前的墓碑是極其普通的米青石,顯然是今人所立。沒有任何雕飾,僅“張文忠公之墓”六個隸書大字,用油漆凃紅。也許又經曆了一段歲月,碑上漆色剝落,字跡開始模糊。圓土堆的一圈墓牆,用約兩尺高的青磚砌起,年久失修,有幾處已經傾圮。土堆上的蒿草欲青還黃,在豔麗的陽光下,格外引發人的滄桑之感。
心宇君告訴我,這座墳墓即是明萬曆十年(公元1582年)欽天監為張居正選擇的墓葬的原址,但墳墓卻不是原來的。蓋因1966年文化革命開始,紅衛兵小將們信奉毛澤東主席的教導,認為帝王將相無一好人。作為當過萬曆首輔的張居正,焉能放過?小將們遂成群結隊前來掘墓。墓很堅固,用鍬鏟之類的工具無法挖開,便有人開來推土機,終將墓室摧毀。掩封了近380年的棺材顯露出來。紅衛兵們一湧而上,掀開棺蓋,除張居正的保存完好的一副屍骨之外,袍服盡爛,棺內隻有一條玉帶和一方硯台,別無任何陪葬品。這結果讓紅衛兵們深感失望,也就一哄而散。入夜,一張姓老農(據說是張居正後裔)悄悄來到墓地,將被紅衛兵丟棄的張居正的散亂白骨收拾起來,裝在一個臨時找來的陶缸裏,在原地挖了一個坑予以埋葬。又二十年過去,到了八十年代中期,我們的曾一度得了妄想症的民族部分恢複了記憶,列宗列祖的文治武功不再一概抹殺。時任沙市博物館館長的侯先生與陳先生,終於鼓起勇氣要重修張居正的墓園。首先,他們找到那位老農,將張居正葬於陶缸的屍骨挖了出來。那隻陶缸過於簡陋,他們便讓當時尚在博物館工作的劉心宇找來一隻精致的青花罈子,將張居正的屍骨再次收殮。然後,在當年被推土機推平的墓基處重新挖坑,將青瓷罈埋於其中,又把散於原地周圍的斷磚撿起做了墓堆的護牆,並作了一塊墓碑樹起,就是我們今天見到的這一座墳塋了。侯、陳二人本來雄心勃勃,要建一座張居正陵園,並在今已蓋了菩提寺的地方修建一座張居正紀念館。他們把報告呈給有關領導,可惜沒有下文。兩位老先生現已退休,他們再也沒有能力張羅此事。
所以,我第一次謁墓,在滿目荒蕪的墓園聽完劉心宇的講述後,心境之蒼涼可想而知。這蒼涼中,既有為張居正死後數百年來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而悲哀;更有為我所置身的這個民族的後代子民對先賢的麻木不仁而痛苦。
三
我是在39歲的時候,才有意識地研究張居正這個人。那時,因為唐浩明先生的《曾國藩》,國人中的確掀起了一股曾國藩熱。我在坊間購得《曾國藩》讀過之後,遂留意起曾氏著作。後來在湘中名士王闓運的著述中,得知曾氏非常推崇江陵人張居正,說他柄國於“窳鹽之極,其功尤偉”。我便開始搜求張居正的著作。不久,便買到了著名曆史學家張舜幑主編的煌煌四巨冊的《張居正集》,又從友人處借到了朱東潤先生寫於抗戰時期的《張居正大傳》。這便是我研究張居正的發端。
我在另一篇《讓曆史複活》的文章中,談到研究中國的政治,首先要研究兩個係列的人物,一是皇帝係列,二是宰相係列。稱職的國務活動家,是宰相多於皇帝。在中國那麼多可圈可點的文治武功的宰相中,張居正無疑屬於最優秀的一類。著名曆史學家黎東方認為張居正不但是明代惟一的大政治家,就是自漢以降,也隻有諸葛亮與王安石二人稍可比擬。這是因為,諸葛亮隻是蜀國的宰相。局促的舞台,不足以讓他運籌帷幄,搖撼乾坤。王安石才情很高,人品也不錯,但缺乏將理想化為現實的政治智慧。同張居正相比,他更像一個文人。他的源頭是屈原,而張居正的源頭是申不害與霍光。但他曆史上功績,卻是遠遠超過申霍二人。
明代有作為的皇帝,是開國皇帝朱元璋以及篡位的皇帝朱棣,史稱太祖與成祖。其後的十幾位皇帝,依次為仁宗、宣宗、英宗(中間有一位景帝幹了七年)、憲宗、孝宗、武宗、世宗、穆宗、神宗、光宗、熹宗與毅宗。這些皇帝除仁宗、孝宗與穆宗比較忠厚外,多半昏庸。特別是武宗與世宗兩朝,共六十一年,已經把國家搞得一塌糊塗。穆宗是世宗的第三個兒子,繼位時三十歲,享祚六年。如果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君主,六年也能做出幾件事來,怎奈穆宗素無大誌,雖然儉樸本份,但沉湎酒色。所以,國政在他手上,仍沒有什麼起色。到萬曆皇帝登基,張居正出任首輔時,國家除邊防穩固之外(這其中也有張居正的功勞),內政幾乎乏善可陳。官腐民敗,政以賄成。斯時之皇權,雖然名義上仍然是九五至尊,威加四海。但其實際的控製力已相當薄弱。京師百裏之外的地方,盜賊成群——這是民不聊生的顯著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