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樹的大叫1(1 / 3)

跑吧,兔子

(原載《山花》2000年第7期)

正午時分,人們困倦地坐在街頭的樹蔭底下,遙看村外的麥地。

鳳祺老漢身背草筐,從村裏走到麥地中間。整個麥地都在陽光下不停地閃爍著,人們看不見他了。忽然,麥地裏傳來悶悶的一聲響,接著,人們重又看到了鳳祺老漢的身影。鳳祺老漢腳步匆匆地往家趕,背上的草筐幾乎還是空的。很多人抑止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離開樹蔭,緊跟了上去。

鳳祺老漢家的對門是村長家。正午已逝,村長家的院門一開,就從裏麵醉醺醺地走出一幫人。人們看見村長趄趔著走在那幫人的後麵,那幫人再三請他留步,但他還是堅持把他們送到村口,又望了一陣才目光迷離地返回院子,將大門關上了。等他再次打開院門的時候已是薄暮時分了,他一眼就發現鳳祺老漢家的院門外依舊聚集著一些人。他想了想,就倒背著手走了過去。

鐮磨好了麼?他說。

他嚴厲地說,村委會布置了,這幾天家家都得磨鐮。你們還想讓我再布置一遍麼?

人們笑嘻嘻的。村長,人們說。人們臉上的笑紋擁擠得很,而且越來越擠得厲害。村長,他們停頓了幾次。村長,他們說,村長,鳳祺老漢讓兔子槍,給打了。

怎麼回事?村長反射性地有些緊張。兔子槍打人了嗎?誰讓兔子槍給打了?他瞧著在場的每一個人。

是鳳祺老漢呀,人們開始鄭重地告訴他。晌午,鳳祺老漢去麥地割草,剛一蹲下,就聽一聲,嘭!順麥梢吹過來一陣風,背後就猛地涼了。鳳祺老漢也沒往後看,背起筐子就回來了。他兒子給他撥出來十幾顆鐵砂子,他是窩囊得不行呢。

哈哈,吃了兔子槍,他窩囊得慌了嗎?村長忍俊不禁。

可不,人們說,他是窩囊得出不了門呐。哈哈,人們也跟著把笑聲釋放出來,壓抑了很久似的。

哈哈,這可是蹊翹的事呢。哈哈,他是兔子麼,他讓兔子槍給打了。有那麼大的兔子麼,哈哈,那打兔子的是啥眼神?村長笑得喘不過氣來。他緊緊抓著胸口。哈哈哈哈。他擦著濺出來的淚花。哈哈哈哈。他看到人們咧開的嘴都很大。街上飄滿了笑聲。他聽到不光村莊在歡笑,大地也在歡笑,麥子也在歡笑。俺這老哥也太能過日子了,大晌午頭裏不在家涼快,還要去割草,村長又把手放在肚子上,笑著說。村長看到鳳祺老漢常背的那隻草筐就丟在他家的院子裏。不就一個孫子麼?掙下萬貫家財,也不怕他小小年紀享用不了。你瞧他是積德呢,一出門就讓兔子槍給打了,哈哈哈哈。

人們漸漸不笑了,但他們看見村長依舊笑得自持不住,而且街上的笑聲又把他的女人從家裏吸引了出來。女人靜悄悄站在自家門口。回來,女人漠然地說。女人不想讓村長跟別人一起站在鳳祺老漢的家門外。

可是村長瞥都沒朝她瞥。他笑得不像剛才那麼厲害了,就用眼看住人群中的一個人。來繼,他說,鳳祺老漢是你打的吧。你要是打了,來繼,我勸你還是馬上進去賠個不是。

來繼慌忙擺手。村長,您可別開俺的玩笑,來繼說,俺可知道拿兔子槍也是非法持槍。俺的那把兔子槍早給了孩子他三姨夫了。他三姨夫上繳了沒有,俺可不知道。

回來,村長女人說。聲音不高,但很多人都能聽見。

村長鄙夷地說,來繼,你這個熊包!我隻不過問你一句你就說了這麼一簍子。你怕什麼呐?咱村的乙楞不是在塔鎮派出所麼?一個村的人,出了事,他還能不給你說句話?再說,還有我呐。他總得給我點麵子吧。哈哈,村長說,賠個不是小不了你,來繼。

你看你,你看你,來繼沒法躲開他的視線。來繼說,俺有什麼不是好賠?俺這一整天都在家磨鐮呢,俺磨鐮磨得膀子都疼了。

不就是賠個不是麼,村長說,賠個不是也就是多說兩句話。快別裝了,磨把鐮能把你累成這副酸樣子?你去賠了不是,你也小不了。你聽我的沒錯。

那年輕人急得臉都紅了,還要分辯,但村長已經開始往家走了。他在經過女人的身邊的時候肩膀突然劇烈地抖動了兩下,人們不知道他是不是正在克製自己的笑聲。他已經走進了院門,可是女人好像一無所知。回來,她依舊漠然地嘟囔著。人們覺得村長今天竟是那麼的平易可親。人們又要忍不住了。人們再次咧開了嘴。笑聲爆發出來。那女人狠狠地吃了一驚,慌忙退進院子,關上了大門。女人也夠逗的,他們想。他們在笑。

接下來的幾天裏,村長常常會看到村裏人一撥一撥地走進鳳祺老漢的家裏去,鳳祺老漢的門檻都快叫人踏破了。起初村長並沒有想到也去探望鳳祺老漢,村長隻是偶爾才想起來要去探望他的。那種人來人往的情景讓村長的女人很是看不慣,女人就總是站在自家院門口的台階上,沉默地注視著人們。她相信這樣做足可引起人們的注意,並達到阻止人們走進鳳祺老漢家的效果。但是前去安慰鳳祺老漢的人仍舊很多,這使她隱隱地感到惱火。她沒有想到人們寧願繞過她也要往鳳祺老漢家裏去,她的心不禁有些動搖了。

這一天,女人站累了。女人站累了也沒想到改換一下站立的姿勢。村長在她冷冷的目光中走了過來。他們兩人早在多少年前就已無話可說了。村長此時仍然對她無話可說。村長就要走進院門裏去了,但她冷不丁叫住了他。

你得讓他們磨鐮,村長,女人說。

村長停下來,麵無表情地看著她。

你是村長,女人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女人說,你讓他們磨鐮他們敢不磨。

村長還是看著她,好像在看一個陌生的人。村長很慢地把視線從她臉上挪開了,又很慢地轉回了身子。村長這時候才想起要往鳳祺老漢的家裏去。女人搖晃起來,女人差點摔倒,但是女人又站直了。女人注視著村長穿過鳳祺老漢家的院子,走進屋裏去了。

屋裏沒什麼擺設,像這樣簡陋的家庭在村裏早就不多見了。鳳祺老漢變得又黑又瘦。鳳祺老漢一看村長進來就要從床上挺起身子。村長記得上一次到鳳祺老漢的家來還是在他當上村長之前。他剛上村長那會兒,鳳祺老漢不止一次對人說,大花臉發跡了呢。瞧瞧,瞧瞧!有一天,村長正經過他家的玉米地,那時候村長已經很有些村長的樣子了。鳳祺老漢終於忍不住走上前去,對他說,老二,你還能當上村長?村長臉上有塊大大的白記,白記一時間都不是顏色了。你說什麼呢,你說什麼呢。村長躲開他。村長也從沒聽到過鳳祺老漢叫他村長。雖然鳳祺老漢心裏並不想跟他過不去,而兩家的關係卻還是生疏了起來。

當村長的好處就是很忙,村長說,這麼晚才來看你。我說鳳祺老哥,你怎麼會讓兔子槍給打了呢?村長同情地說,你又不是兔子。村長在床邊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鳳祺老漢的老伴在朝他搖手,但他隻裝沒看見。

鳳祺老漢麵帶愧色,不停地翕動著嘴唇。

打得好,村長說,我說打得好你不生氣吧。打在背上總比打在別的地方要強,你說是不是?村長說,讓兔子槍打了也總比讓別的槍打了要強,兔子槍頂多讓人傷點皮。躺幾天就能好。我說是吧,鳳祺老哥。

村長滔滔地說著,他發現鳳祺老漢的嘴唇在暗暗用力。

鳳祺老漢全身都在用力,在用很大的力。

村長!從鳳祺老漢的嘴裏蹦出了這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