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長江
詩之所以為詩,就在於它通過語言這一基本手段,對生活進行拆卸、省略、組裝、著色,呈現詩意的獨到感受,表達心靈化的現實和現實的心靈化。用一位新詩評論家的話說,詩歌語言一般不屑理會通常的語言習慣和規範,而是通過對日常語言和文學作品語言進行過濾、加工、更新,使後者陌生化,成為日常語言和文學作品語言的加強形式,成為最高水平的語言。便有了“吟安一個字,撚斷數莖須”的詩句,令人們對創作態度如此嚴肅和執著的那些古今詩人肅然起敬。一部中國古代文學史擺在那兒,一摞中國古代詩歌作品選擺在那兒,舉凡經典之作,除卻凸顯其它特色之外,則無一不在煉字煉句上苦下功夫。即便是自由體的新詩,同樣因了好句子而讓我們牢牢記住詩人,如顧城的“黑夜給了我一雙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去尋找光明”,如北島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如海子的“麵朝大海春暖花開”等。
我是因了俊勉君詩集《挽著春風行走》的觸動,有感而發說下這些話的。凡熟悉俊勉君者,皆說他是個老實人。為人老實自然好,為文太老實未必就是好事了。一部小說、一部電視連續劇如果沒有矛盾,沒有懸念,沒有起伏,沒有波譎雲詭、峰回路轉,誰願意一集一集陪著往下看?“文喜看山不喜平”說的就是這個道理。而在一首以抒情為主的新詩裏,無論構思、立意還是語言,倘若沒有一點令人怦然心動的東西,缺乏詩意的新鮮感,有誰會樂意味同嚼蠟地讀這種詩呢?
謝天謝地,好在老實人俊勉君——為文為詩一點也不老實。展讀他之詩作,好句子撲麵而來,令我不時眼前一亮。
——他寫一聲粗暴的雷鳴,將一片青瓦從老屋的椽子上驚恐落地,“從此老屋成了患風濕病的老人”。椽子上的瓦片給雷聲震落固然是詩人的想象,而瓦片掉地後留下的空缺,則肯定會導致屋漏;住過老屋的人們大多有過屋子漏雨的經曆,一經詩人把老屋比作患風濕病的老人,該會喚起幾多青苔般潮潤而蒼老的記憶啊!
——他寫“昔日的山村土路/被幾頭膘肥體壯的鐵公牛/追趕得無影無蹤”,出語俏皮而寓於情趣,巧妙地回避了公路代替了土路的庸常表達。
——他寫村子東頭,“草垛鎮定自若/像一介前朝元老”。草垛作為詩人們眼中的南方鄉村景象,出鏡率並不低。但像俊勉君這麼寫的,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寥寥兩筆,詩意盎然而傳神。
——他寫故鄉的小河,“一年又一年 隔著/薄薄的鄉愁 我用熟悉的方言/喊出故鄉的疼痛”。用“方言喊出故鄉的疼痛”一句,讀來親切而清新。
——他寫自己民族的火把節:“一片片行走的舌頭/伸展 卷曲/把天空的額頭和/星星的眼睛/舐得發亮”;“沉睡億年的芙蓉龍/在火光裏複活/騰空舞蹈”;“美麗的三公主/在典籍中深居淺出/不曾老去 在火焰上/行走千年”。詩人用拚接的手法,將節慶活動中伸展、卷曲的火把,被遊神的人們抬著前行的三公主雕像,以及沉睡於地下億萬年的芙蓉龍化石之類富於地域特色的風情、風物,經過“陌生化”處理而成為疊印式的詩的意象和感覺。
——他寫家鄉的民歌:“民樂中 野草使勁喊疼/馬桑樹兒 頭枕一片/月光 夢中的鴻雁/遙遙無期”;“陽光的腳步 踩響/澧水的細腰”;流動的旋律彙成三月的河水,“一隻鳥兒 吐出芬芳/一朵桃花 撞開/春天的門扉”。借助於擬人化和通感手法,為讀者開啟了認識和感受桑植民歌的新視角,進而生出不同的韻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