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鄉村愛情(1)(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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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老成精,江村不知從哪朝哪代傳下來這麼一個讖言:夜裏聽到村後山坡上那棵古老的三角楓上有貓頭鷹嚎叫,村子裏將要死人。所以,夜裏人們聽到貓頭鷹嚎叫,第二天便有人悄悄打聽誰家的老人病了,如果沒有垂死的老人,立馬有一種不祥的氣氛籠罩著整個壪子,大家都惶恐起來,這意味著有不該結束的生命行將逝去。近來貓頭鷹在楓樹上嚎了好幾夜,這大自然的詛咒會應驗在誰的身上呢?

江大娘沒能熬過這個充滿豆麥蘊藻之香的夏夜,丟下17歲的小兒子江成和14歲的女兒竹梅,21歲就守寡的大兒媳春蘭,撒手人寰。

挨靈守柩,安葬母親,足足忙了半個月。輟學後的江成,特別想念哪些少年玩伴。

江成出門不久,遇上同壪的十斤爺,背著簇新的旅行包,上前詢問。十斤爺告訴江成,女兒小芳將進城學理發,喝江水吃商品糧啦!看來進城不一定要讀書。十斤爺一臉得意。小芳是他的獨養女兒,與江成同歲,嬌生慣養的,十幾歲時脖子上還套著銀項圈,驕傲得像個公主,十斤夫婦視為掌上明珠。他們家人口少,手頭稍活泛,別的孩子吃不著的東西,她能吃上,穿不上的東西,她能先穿,在女孩群裏總是顯得新潮,加上人生得嬌媚,鞍前馬後常跟著一大群半大男孩,像是眾星捧月,小芳也很陶醉,對他們頤指氣使的。江成等幾個不跟在她身後的男孩背地裏送她一個外號,叫做“驕傲的花公雞”。一天放學回家的路上,小芳老遠招呼江成過去,小芳笑嘻嘻地指著身邊幾個男孩說:江成,我走不動了,想讓這幾位挑我回家。你個頭與我差不離,我倆一頭一個,吊在扁擔上,讓他們輪換挑著走。江成本不想陪他們玩,但經不住小芳再三央求和幾個大同學的攛掇,勉強同意了。沒料到腳才離地,小芳在那頭猛地鬆手,重重地摔在地上,昏了過去,模糊中聽見小芳笑得前俯後仰:早就瞧這小子不順眼——不想用腳走路?美死你!然後,她手一揮,跟屁蟲們隨她揚長而去。江成的大哥知道此事,要揍他們幾個一頓,被江成攔住,氣得春蘭罵他是“軟蛋”。江成想到這兒,搖了搖頭,內心生出許多感慨,少年舊事曆曆在目,而那如花歲月卻已遠去。

2

美麗的江南往往不乏這樣的盆地,三麵環山,一方是開口,開口處常常有溪流、湖泊或是水庫、乃至小河攔住去路,山環水抱。桃花川正是這樣一個地方,東、西、北三麵環繞著雖不太高但在冬季爬上背心也得出汗的連綿的山峰,它們屬於大幕山的餘脈。南麵開口處是一座大型水庫——桃川水庫,水庫的東麵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是桃花川通往外麵的唯一道路。桃花川北麵的山峰多情地為桃花川人擋住了來自西北的季風,這兒四季常綠,溪水常流,一年中大多時候都能聞到花香。桃花川東、西、北成品字形擺開四個村莊,南麵的江村、東麵的李家壪和西麵的肖家莊、陳家莊,中間有個小山丘,山丘半腰上是由過去的桃花寺改建的小學校。廟宇早已不存在,社員們也遠離了那晨鍾暮鼓的中世紀,但學校每天早晨上課的鍾聲,聽來起來是那麼清脆,悠揚,綿邈,空靈,和諧。

江南的夏季,是布穀鳥小倆口站在田間地頭的樹梢上用婉轉的歌喉唱出來的,是斑鳩夫婦於林間的枝椏不知疲倦地呼喚出來的,是披星戴月的莊稼人用鋤頭和犁鏵淌出來的。夏季的江南,生命的**易被觸發,眾生勃勃生長、繁榮、成熟。太陽有如威嚴的父親,雖不在兒女眼前,但威嚴尚在,子女對他的敬畏依舊。太陽西沉,樹木呆立不動,樹梢的嫩葉像是稚子的頭發,在輕輕的、熱辣辣的晚風中抖顫著。白天被太陽強暴後的鳥兒,找根寧靜的樹枝,邊整理羽毛,邊向同伴訴說委屈。遊手好閑的蝙蝠,睡了一天的爽心覺後飛出簷隙,在底空中尋找食物和愛情。

三岔口古老的三角紅楓樹下,遇到放學回家的秋菊,她上身穿一件白地藍花短袖的確良褂子,下麵是一條海軍藍長裙,圓臉,披肩短發,皮膚白淨。見了江成,微笑道:正好,免了我一段路程,爸爸正讓我找你哪,走,到家裏坐坐。她向右拐彎,走在前麵,下坡後是機耕路,較為平坦。秋菊收住腳步,轉身問:失戀了?

江成想了想,說:是吧。

十幾年的老感情了,說斷就斷?還是繼續完成學業吧,秋雲那婆娘日夜指望吊個金龜婿呢。

江成伸出食指,揉了揉睛明穴:我不能隻顧一人的前途而拖累蘭姐和竹梅,繼續讀書,蘭姐勢必不肯再婚,竹梅肯定要多吃很多苦,再說,公社高中考上大學中專的人數隻占畢業生數的2%,讀完高中,考上大學或中專的可能性很小。人不能隻為自己活著,我是家裏唯一的男子漢,應該擔當更多,怎麼好意思反要她們負擔我讀書?

秋菊輕輕地拂拭額前的劉海,說:成績這麼好,輟學可惜了,盡管明年不一定能上大學,但再讀一年,一定考得上。

兩人邊說邊走,不大一會兒,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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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菊的家在陳家莊東頭,屋內賊亮的燈光從瓦縫、窗戶、大門射出來,將整個壪子映得通明。肖支書坐在堂屋的紅沙發上,頭發微禿,身穿天藍色毛料中山裝,眉宇間透著一股精明勁兒。他指著身旁茶幾左邊的沙發:來,坐下來聊。秋菊上過茶,說:你們聊,我去廚房幫媽媽幹活。進去不久,江姑媽拿著一把暗紅色葫蘆瓢從廚房出來,這是一種農家自製的常用來盛米、豆類東西的小容器,將老葫蘆鋸成兩半,摳去瓤子,晾幹即成。江成站起來打招呼,江姑媽上前撫著他的頭:孩子,別客氣!到姑媽家就如在自己家裏一樣。她愛憐地梳理著江成稍嫌長的頭發:苦命的孩子,誰也沒有想到我那苦命妹子不到52歲就匆匆走了。說到這兒,眼淚似泉水般湧出來。秋菊母親娘家是江村,江成的堂姑姑,東山秋雲他們也跟著這麼叫,久而久之,整個桃花川的年輕人都叫她姑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