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輕有件赤血裳,日夜穿著不離身。她常掂杯純觴,不飲輒醉,便旋轉那襲火蓮花,悱惻而淒豔,仿若那深入骨髓,又萬劫不複的悲哀。
自小就跟在輕兒身邊,往往在她酒癮犯了的時候,就落寞地躲在角落裏,癡癡地看她舞,看她笑。在我眼裏,輕兒就是完美,她若九天仙子下凡,一點凡塵都會汙濁她的裳及聖潔的靈魂。時而我無法直視她,因為輕兒總是凝望著我左眼下的那粒血痣,鳳眸中飽含了太多痛苦與我不懂的東西。
輕兒說,我可以擁有她的一切,除了那件赤血裳。
我沒有姓氏,縱使是娘親的姓,她也從未賜予給我。輕兒喚我赤兒。直到有次隨她出門,看到同年的童男童女們牽著父親的手,嘴裏叼根冰糖葫蘆,我才想起問她,為何爹不在。輕兒抱著我。她說,爹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不會回來了。她還說,有娘就夠了。所以直到長大,我再沒有詢問過此事。我隻知道,輕兒說的一切都是對的,我若能滿足她的要求,這位仙人大概就會快樂一些吧。如果她能快樂,即便我再辛苦,也值得。
輕兒會舞,卻不會武。但她要她唯一的女兒去學武。我便執著那柄她給我的劍,練了整整十個春秋。正值冬日,苑裏白雪紛飛,輕兒佇立在廊間看我,我抿嘴一笑,幾個翻轉,劍影便出去了,簷上幾重素銀被切了下來,轟隆一聲砸在地上。我回頭想見她欣慰地笑,卻望見她黑瞳閃爍,似在思索什麼事情。就這樣沉默半響,她終是歎了口氣,揮袖離去。
不知道惹到她哪處,我心裏毛毛的。不過後來她什麼反應也沒有,日子該過的過,隻是常常凝望著我發愣,偶爾下意識撫上那顆淚痣罷了。
十四歲那年,一大早起來,發現輕兒不在。我有些焦急,四處喊她的名字,卻始終不聽回響。闖入她房內,空蕩的居室內繚繞著龍涎香,薰爐還未燃畢。看樣子她也是才走不久。她這是去哪兒呢?莫非她不要我了嗎?
不安揣測著,全身上下像被冷水澆洗,再也暖不起來。我在房內環顧,忽聞墨香悠悠,轉頭便瞧見鎮紙下未幹的痕跡,娟秀的小楷一看就是她的下筆。一把撿開鎮紙拿起信,瞟了幾行,狂跳的心弦才緩緩鎮定下去。
故友相約,遂赴。赤兒不必擔憂。
問輕
從沒聽說過輕兒會有故友,但她既然留了信,便必然不會有事。我舒了口氣,坐在塌上,卻猛然驚起,轉過頭看見那襲血紅,竟是娘親的赤血裳!我真有些好奇一向最珍愛它的輕兒怎麼不將它收起,輕輕挽起。這衣裳的觸感真好,不知是用的什麼材料,絲滑若水,流轉著嫵媚的血紅,攝人心魄的完美。一個念頭冒出。好想穿上它……可是輕兒說,不能。赤血裳自我手上滑下,我連忙抓緊,不讓它離去。但穿上它的欲望更甚了。隻是一會兒,輕兒不會知道的吧……輕兒不會知道的。
一點一點挽上裳,覺得自己白皙的膚色也被火紅煉得發亮了。最後,望見鏡中那頗似問輕的少女明眸皓齒,衝我微微一笑,翩若驚鴻,婉若遊龍。
驚醒過來,我已足踏淨白,抬起頭一望,雪無邊無際地蔓延到視野盡頭,多到映不出黑漆的夜,映不出夜中閃爍的星。我一襲赤血,佇立在渺無邊際的雪地裏,宛若天山雪蓮,卻是血蓮。
“怎地不知不覺就來到這裏?”我眉頭微皺。若是被輕兒看見,她定會對我產生厭惡了。害怕她這麼對我,那樣我會生不如死。想著,我就要回去。
突然身後傳來颯颯的腳步聲,我回頭一看,被驚煞了眼。
翩翩公子身披金邊黑袍,過腰的墨色長發在寒風中飄散。他動也不動地站在雪地上,好像銀白中的一點驚鴻。我發現原來人的背影也能完美到這種程度。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皇甫葬,他的身影就牢牢禁錮在記憶之中,自此想忘也忘卻不掉了。
他轉過身,俊逸的五官略顯失意。他再向身後瞟了一眼,似有些不舍。歎口氣,就像不久前的輕兒,然後向我走來。我怔在原地,忘記了呼吸。我看見男子上挑的眼角下一滴淚痣,邪肆勾人,看來好眼熟。但他猶如沒看見我,就這麼徑直地與我擦肩而過,騰空的頭發纏繞過我的臉,我聞到薔薇的芬芳。我想要抓住他,但他的身影早已不見,隻留下滿眼簾的雪白,勾魂味兒殘存鼻間,永生永世都割舍不掉。我在雪地裏站了很久,直到最後,腦海中誠實地浮現出十個字:問輕,你家閨女思春了。
我覺得自己一定臉紅勝朝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