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徹肺腑的魚22(3 / 3)

《林衝風雪山神廟》,王擁軍送的。送你,做個留念。這話仿佛昨天說的。他當時隻是高興地接過書,還沒感動。王擁軍關到專案組後,再看到《林衝風雪山神廟》,心裏一酸,眼淚就滴到了封麵上。王擁軍是他的好同學,好朋友。林衝殺了仇人,沒有逃跑,好漢做事好漢當。

黃衛東說,地富反壞右,都是人民之敵,他們對人民懷著刻骨仇恨,要堅決打倒,毫不留情,絕不手軟。祖父是地主,父親也是地主,他也是地主,讀書時填表,有一欄家庭成分,老師說,隻能填地主。他是地主的接班人。命裏注定他是人民之敵,今後,爸爸老了,不能接愛批鬥,也不能下放了,他長大了,就接爸爸班,戴高帽子站在台上接受批鬥。他自己戴頂高帽子,掛塊牌子,走上台,隻是提前做了人民之敵。

做高帽子的計劃,放棄了,他不知如何做。一米多高的帽子,是大工程,還沒做好,媽媽就會發現,做好了也沒地方藏。掛到胸前的紙牌,找到了,吊在脖子上的繩子,也穿好了。他把紙板藏在床後,還沒寫字,媽媽看見,也不會注意。

萬人批鬥大會的前一天下午,土橋寺小學,五個班,在操場集合,校長交代明天早上七點半準時到校,學校平時是九點上課。校長說,七點半發法餅,開會時走動的,說小話的都沒有法餅。校長的話是靈丹妙藥,嘰嘰喳喳的聲音,突然就沒了。有個二年級學生問,現在發法餅?一操場笑聲。

站在操場旁,看小學生開會,他也傻傻的,弱智了。他羨慕他們開心,自由。明天,他就不能自由地,弱智地看他們在操場開會了。

媽媽是三年級班主任,站在三年級的隊伍後麵,抬頭看他,他躲開了媽媽的眼睛。轉身離開操場,剛走兩步,看到五年級隊伍裏的妹妹,妹妹朝他笑了笑。妹妹的笑,差點讓他放棄了明天的計劃。多久才能回來,也許回來時,妹妹是大人了。他突然“怕”了,怕失去自由,怕見不到媽媽,怕見不到妹妹,還想爸爸。

媽媽買了一套高中一冊課本,給他自學。吃完晚飯,他拿起語文課本,不是上行疊到下行,就是滿紙是字,一個都不肯進他腦殼。窗外的月亮,靜靜地看著他,他放下書,出了門,從窗口看到媽媽臥房的燈亮著,燈罩裏的火苗在跳動,媽媽的頭埋在燈下。媽媽是改作業,還是備課?想到後麵山上走一走,臨時變了主意,幫媽媽改最後一次作業。他常幫媽媽改造句作業。剛敲媽媽的門,媽媽問,什麼事?他說,造句作業。媽媽說,今天沒有。他剛轉身,還沒離開門口,媽媽問,怎麼打不起精神?腰挺了挺,笑了笑說,沒有哎。

臨走給媽媽留一封信,原想等媽媽睡了再寫,現在除了給媽媽寫信,什麼都沒心思做了。信,兩天前打了腹稿。首先請媽媽原諒,再寫為什麼這樣做。還要勸媽媽別為他傷心、擔憂。

也給妹妹寫封信,拿起紙筆,又不寫了,上刑場一樣,又不是死罪,聽說,他這年齡,算少年犯,少年犯不判刑,可能關幾天,站在台上批鬥幾次,就回家了。

外麵響起腳步聲。媽媽備完課。腳步聲到了他的門口,他把信藏起來,高中一冊語文書,擺到桌上。媽媽沒進房子,推開門,站在門旁,說了一句,早點睡覺,幫他關好門,走了。

媽媽睡前都要來看看他,看了,就不會再來了。從床後拿出紙牌,寫上“反革命報複犯時小明”。用手指,在字上點了點,手指上沒有墨的印跡了,又把紙牌放到床後。

吹滅燈,睡了。

上床後,心倒安靜了,睡意朝他襲來。

他背著書包,一路上又走又跳,進了一座學校,什麼學校?房子好像獅子橋中學,再看又像土橋寺小學,校門口站了一個老師。他喊了一句老師好。老師問他,新生?他說,新生。老師抬手一指,新生那邊。他還沒看清指向什麼地方,老師的手就放下來了。他進了一間教室,教室裏有他的名字。他放下書包,就高聲朗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