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3 / 3)

“神仙保佑,叫我們死在一起吧!”

宋玉珂覺得他們太沒顧忌了,有點生氣。可是人們都在保自己的命,想自己的事,誰也沒閑心來注意這對小兒女。

轟炸持續半個多小時,警戒警報卻一直沒有解除。人們試探著從洞內爬出時,椿崗已陷入了混亂狀態,車站,食堂全變成了臨時包紮所。抬傷號的擔架,拉屍體的板車擠滿街道,消防人員並不去救火,那火已沒有救熄的希望,隻是拆除與火場臨近的房屋。千代子癡呆呆的站了一陣,放開虎子的手就跑。

“你上那兒去?”

“媽媽和弟弟……”她一邊跑一邊說,“啊,我真罪過呀!”

勤勞部和警察署派來人,把華工集合起來,去參加清理現場和拆除危險房屋。人們把大繩拴在竹子搭起的小樓房柱上,喊著“一二三”,嘩啦一聲,藥店倒了;嘩啦一聲,酒館坍了,嘩啦嘩啦,一戶戶居民住宅變成了瓦礫,垃圾。房主人有的飛快的穿梭似的從屋裏搶出能搬動的一切;有的隻是叫喊,嚎哭,要跟拆房的人拚命,被帶隊的警察連推帶架的趕開;有的木然站在坍倒的房子旁邊,任憑淚水在臉上縱橫交流,不哼一聲,不說一字,象是完全失了知覺。

這以後的幾天成了華工們的節日!他們在日本幹過上百種活,隻有這次幹活心甘情願,不偷懶不惜力,越幹越痛快,充滿了快樂。隻要沒有人監視,每拉倒一棟房子他們都喊一聲“萬歲!”他們在日本過了六七百個晝夜,隻有這幾個晝夜不唉聲歎氣,不提心吊膽。吃得香睡得熟,人們忽然都和善起來,沒有人打架、吵罵、賭博了。互相結過仇的人見了麵也笑嘻嘻的開玩笑:“恭喜恭喜,聖戰到底!”“發財發財,飛機還來!”

“興亞寮”沒人管製了。工廠已炸成一堆廢鐵完全停產。正在疏散職工。勤勞部由軍部撤回了,連做飯的橋本大娘也不再來上班,會社與勞工協會聯係,華工在此已無用處,又沒糧食可供應,不如送他們回國去。會社在山東有個廠,據說戰爭的後方可能要轉到華北和滿洲,那裏的廠要加強,叫他們上那裏勞動更為有利。辦理回國手續,很費時間。有道不能再來管“興亞寮”日常事務。有道的家中已接到疏散命令,他向大家很友好的一一握手告別,從此不見了。會社隻好叫華工自己推舉幾個人管理自己,連夥房也由自己掌管。現組成的夥伕班從橋本大娘處要來鑰匙和帳本,才知道華工們上半年的口糧已被山崎盜賣瓜分了一少半,剩下的不夠吃兩個月了。夥伕班請全體人員開會商討怎麼個吃法,是作長遠打算細水長流呢?還是吃幾天飽飯,養養腸子。多數人說:“可著肚子吃,吃一頓算一頓,吃光了再想辦法,車到山前自有路!”宋玉珂問:“什麼路呢?”就有人說:“實在沒轍就上警察署請求拘留,犯人總得給飯吃,看樣他們也沒幾天熬頭了!”這辦法自然沒人讚成。快勝利了還去作犯人?宋玉珂建議:“比平常要多,可也不能隨便吃,至少要維持一個月的夥食,不能等到中國戰勝了,我們已餓死了。”

醫院光收傷員還不夠用,沒有閑地方給張巨和韓有福住,把他們攆出來了。兩人在警察署受了酷刑,從醫院走不回來,華工們找來送飯盒的小車去推他們。本來隻去四個人就夠,可是都想早點見麵,一去去了十來個。自從大轟炸以後,空襲警報就一天也沒停過,有時一架美國飛機也來轉一下,在挺高的空中哢哢哢哢打一梭子機關炮,悠悠然再飛走。“興亞寮”有一架收音機,原是放在事務室內給山崎等專用的,華工們把它搬了出來,聲音放的大大的,收聽防空警報。

“六時十二分,B29型十架進入長崎上空,現向東南方向飛去,六時二十分B29型十五架,進入阪神地區投彈十枚,損失調查中,六時三十分……”

拆毀房屋這工作,是由市役所、防空指揮部門和各團體聯合組織指揮的。在位的人不大忍心眼看同胞們的家業被毀!也不願作遭人記恨的角色,決定把這活給中國工人做。他們每天隻把該拆的地點,房號交給“興亞寮”,事後查驗一下,施工中並不參與。宋玉珂當選為負責人,他認為必須親自去接張巨和韓有福才夠情義,把幹活兒的事交給另一個人負責,他和十幾個人推著車就去醫院。車停在醫院門口,眾人要到樓內去攙扶張巨。兩人扶著牆走出來了,大家見這個高大漢子被折磨得皮包骨頭,肉皮又黃又亮,完全脫了原形,不由得鼻子就發酸。韓有福哽哽咽咽的說:“我可是再世為人哪,萬沒想到還能活著出來呀!”倒是張巨硬實,盡管站在地上直打晃,可還是拍拍胸脯:

“哥們兒,別急,看誰熬過誰!我沒死,可東條下台了!”

把他倆安置車上坐好,眾人擁著往興亞寮走,一路又說又笑,走到吉田眼鏡店門口,有人大聲說:“靜靜,有人喊什麼!”

話聲一停,就聽見了,千代子在後邊連跑帶喊:“虎,虎!”

人們推推陸虎子說:“快去吧,小媳婦叫你呢!”

張巨把眼一翻說:“怎麼的?還真掛上勾了?好樣的,勸賭不勸嫖。咱們快走,別耽誤人家說體己話。”

人們逗韓有福說:“你那一扇呢?”

張巨指指韓有福的包袱:“烏賊幹、炒黃豆,連家底都給他送來了。日本媳婦中國菜,一點不含糊,我要不惦著還當中國人,非在這招養老去不可!”

虎子臊得從臉紅到脖子根。這些天他跟大夥一塊拆房拉死屍,高高興興,當真連千代子也忘在一邊了。一見她,心裏有點愧意,可仍然帶點生氣的樣子說:“當著這麼多人,你怎麼就來找我呢!”

“對不起了。虎,原諒我。我沒時間,我在那邊電杆下等你好半天,你走過來了,看不見我,我沒有辦法……”

虎子後悔了,心疼她了。小聲小氣問她:“別生氣,你剛才說什麼沒有時間?”

“通知我們疏散,我和媽媽要到廣島去找舅舅。小弟已跟著學校走了。”

虎子象雷擊了一下。僵在那裏半晌沒動。

“什麼時候走?”半晌,才擠出一句話來。

“今天,馬上,你們的人已經把繩子拴在我家房梁上了。”

“不!千代子,不!”

“我們說了不算,我們是草民,也許哥哥是對的,該反對這戰爭……”

吉田眼鏡店的門大開著,眼鏡店裏還扔著矩尺形的櫃台,可是沒有了眼鏡,沒有了吉他,沒有了那和善的老頭,也沒了那總在慢慢走的馬車。

他們互相看了一眼,默默走進店裏,隨手關上門,緊緊抱在一起,好久好久,什麼也不說。最後千代子兩手摸著虎子的臉說:“我得走了,幫媽媽收拾東西去。忘了我吧。”

“不,你說過,你是我的。”

“是你的,早就是,永遠是!”

“我一定娶你,你等著我!”

“那你不太苦嗎?我不在心裏墜著你嗎?”

“說什麼傻話。你是我心裏第二個最最珍貴的……”

“第二個?你還有第一個是什麼?虎,你沒對我說過。”

“祖國,又愛祖國又愛你。將來戰爭結束了,這兩樣就能合成一氣了。”

“我是你的,聽你安排。”

千代子親了一下虎子,從懷中拿出小小的一個潔白的手帕包塞在虎子手裏,捂著嘴,低著頭,急急走出去。一邊跑一邊嗚咽著。

虎子打開手帕,裏邊是一縷又黑又柔軟的長發,發散著千代子特有的、帶點牛奶味的香氣。

他把頭發包好,揣在貼身的衣袋裏。飛快的跑往興亞寮,到了宿舍,把被子、褥子、包袱全抖開,他想找點什麼給千代子,可又不知能找到什麼,其實他什麼都沒有,找什麼呢?後來他冷靜些了,想起個主意,找了張幹部紙,用鉛筆歪歪扭扭寫了“中國,山東省禹城縣城東陸村”幾個字,疊起來又往外跑。宋玉珂迎麵走來,見他如此慌張,忙問:“你上哪兒去?”

“我送千代子,叫去也去。不叫去也去。有話回來再說。”

他汗也不擦,鞋扣開了也不係。一口氣跑到渡邊家門口。這時院內正喊著:“一二三!”嘩啦一聲,房屋倒了,一股嗆人的灰塵騰空而起,他象受到當頭一棒,釘在那裏了,拆了十幾座房,他第一次望著那倒坍的竹骨瓦片流下淚來。他盼望日本受懲罰,懲罰可不該落在窮老百姓身上啊!

“千代子呢?千代子!”

人們告訴他,已經走了,上車站了。

他順著去車站的路急追。拐過吉田眼鏡店,終於看到兩個矮小的人影,手中提著包裹,背上背著行囊,行在滿是斷梁殘柱的瓦礫堆中。他喊:“千代子,渡邊大娘!”

兩個人停住了。轉過身來等著他。

虎子追上去,顧不上向大娘問候,把字條塞進千代子的上衣兜裏說:“保存好,我家的,不,咱們家的地址。”

“嗯,”千代子望著他,胸口一起一伏,聲音不清的說:

“媽媽,請您背過臉去。”

“我是背著臉哪!孩子們。”

千代子把臉伸到虎子麵前,讓他最後親了一下淚濕冰冷的腮。

“我的主人,再見。”

她提著包隨媽媽走了,再也沒回頭,她極力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再哭出來。虎子癡望著她纖細嫋娜的背影,消失在斷垣殘壁後麵,消失在從未熄滅的火場上飄來的硝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