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衝她瞪眼的那個中國人報告了:“幹燥爐車間七名,全部到齊,報數!”
“一二三四五六。”
第六聲數字象個小公雞叫出來的,是男孩變聲期的聲音。
這是華工中唯一和她年齡相仿,可以說上話的一個人。他真象個小老虎似的,大眼睛,輪廓清楚的嘴,笨裏笨氣的樣子真好玩,他在她麵前裝成大人,一本正經,可是不小看小姑娘,見麵總是先向她問好。
不好了,山崎先生開始打人了,先聽見啪啪的,手打在臉上的聲音,然後才問:“知道為什麼挨打嗎?”
“知道了。”
一個一個在打下去呢!也會輪到他嗎?
“知道嗎?”
“知道了!”
知道嗎?
“知道了!”
千代子怕打到他那裏,嚇得心口咚咚響。低下頭急忙加快步子,剛走到樓房拐角處,答話的聲音變了,小公雞聲音叫出來了。
山崎問:“知道嗎?”
那個尖細嗓子大聲回答:“不知道!”
“叭叭”兩個嘴巴。
“立正站好!回答我,知道嗎?”
尖細的聲音發著顫說:“不知道!”
“叭叭……”
千代子腿抬不動了。他還是個孩子——也許比自己還小吧,怎能禁得住這麼打呢?他會有什麼錯呢?不是好多人都喜歡他,連有道先生對他也格外寬厚嗎,每次上醫院,辦雜事,一個人上街的活兒不是總叫他幹嗎?現在怎麼誰也不來講講情呢?
“知道”與“不知道”用敬語說起來,隻在尾音上有很少一點差別。陸的發音不準,也許是被打昏了,他想回答:“知道”,說出來的卻是“不知道”。山崎就認為是故意頂撞。不是明擺著的事嗎?怎麼誰也不替他說一句,連一塊的中國人也幹看著他挨打呢?千代子給自己壯壯膽,扭轉回身,走向事務室門口。想找機會提醒一下虎子,應當說:“ワカマス。”能說“ヮカリマセソ”。距離事務室還有十多步,山崎揚起臉盯著千代子瞪來一眼,嫌惡的問道:“你來幹什麼!”
“是,先生。”千代子站住腳,微微低下頭說,“我想問問先生的早飯……”
“走你的,現在問什麼早飯?”
幸好有道先生來上班了。有道不二男是“教官”,年紀也不過二十來歲。個子很矮,穿一身在中國做的國民服。打著綁腿。戰鬥帽的前角捏得指向天空,戴一副近視眼鏡,看去象個中學生。他隨父母在南京住過,會說幾句江蘇味的中國話,聽起來比日語更難懂,人家一聽不懂他就生氣,他從不打人,除去開玩笑時也不大罵人,他教華工們必須的日語,也管日常生活瑣事,他算山崎的下級,可是對山崎極反感。他在背後向華工們表示,會社方麵隻為了叫華工幹好活,不主張無緣無故的太折磨他們,讓他們連恢複體力的休息也得不到。還埋怨華工口糧被勞工協會人員貪汙太多了。華工吃的太少,幹活使不出力量來,會社方麵則責備他。他很委屈。因為這些事山崎作主,他無權過問。
有道一看這陣勢,就問出了什麼事。張巨報告說:“我們在廠內賭博了……”
山崎指著陸虎子說:“我問他知道為什麼挨打嗎?他居然說不知道?有意反抗。”
陸虎子說:“報告,我並沒有參加賭博。”
山崎問張巨:“他沒參加嗎?”
張巨說:“是的,沒有參加!”
山崎喊道:“撒謊,我親眼看到你在場。”
張巨說:“他坐在一邊休息的,沒有賭!”
“那就更該打!”山崎走近陸虎子,一口氣打了六七個耳光說,“你看他們賭了吧!你向我報告了嗎?為什麼不報告!為什麼不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