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命運給她製造了一個契機,強迫她自省。當她體驗了冰冷的手銬腳鐐的殘酷束縛時,她精神上的手銬腳鐐卻悄然鬆解了。她沒有預料到自己心頭的鎖鏈會被一把偶然的鑰匙解開,雖然這是一個殘酷的偶然。

生活在剝奪的同時永遠都在給予,關鍵就在於她有沒有這樣的悟性。

監獄無疑是一個讓人清心寡欲的地方。在這裏金錢是沒有很大的意義的。監獄除了允許囚犯購買一點基本的生活用品,是不允許囚犯消費的;榮譽似乎也無足輕重。無論某個人在外麵的世界如何受人歡迎,受人尊重,在監獄中他與他人的區別隻在於囚犯號碼;而美貌在被囚服遮蓋之後也不被注目了。

所有的欲望與美都被壓抑了、被控製了。唯有精神,可以在監獄裏生出翅膀。

她盡量讓自己的精神停留在內心世界裏,這樣雖然她失掉了身體的自由,她還擁有精神上的自由,而此時此刻精神上的自由是多麼奢侈,多麼令人陶醉。

她在監獄裏的一本書上偶然讀到這樣一段話:

“The three great essentials of happiness are:something to do,someone to love and something to hope for。”(構成快樂的三個要素是:有事可做,有人可愛,有東西可盼望)

在監獄裏她可以讀書寫作,她愛著思念著阿瑞,而且她盼望著自由。原來她也可以是快樂的,而快樂的感覺也可以有淚。

回憶是她僅有的財富。在牢房的清寒中,她以回憶溫暖自己。

她幾乎把她半生中所結識的每一個曾給予過她關懷的人都回想過了,所有柔情的瞬間都被細細品味過了,哪怕隻是一句問候,一抹微笑,一個關懷的眼神。她懷念和他們一起野餐、旅行、看電視、吃飯、打球、玩牌,懷念著自己的與他們的生命曲線交叉時所留下的點點滴滴的友情與溫情。

她如此渴望溫情,因為溫情給她力量,使她堅強;溫情使她豐富,也使她生動。

監獄生活竟使她變得溫柔,而不是冷酷。也許人隻有在極端冷漠的環境中,才懂得珍惜溫情。如果沒有外界極端環境的刺激,也許她的頭腦永遠不會這麼活躍,感情永遠不會這麼細膩,而回憶也永遠不會這麼生動。

在過去的許多年裏,她似乎坐在一輛奔馳的馬車上,永遠是行色匆匆,永遠奔向下一個不知名的驛站,無暇停留,無暇回顧。現在她被甩下了馬車,摔到了地麵上。盡管摔得疼痛,傷得慘重,但她卻有了許多時間回味過去。

她不知道這樣安靜地坐看黃昏,是生活對她的懲罰還是給予?

嘉雯特地選擇在白天睡覺,這樣時間似乎過得快些,又可以避免和其他囚犯衝突。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可以守著牢房門口的燈,讀讀小說,想想心事,在世界上最沒有空間的地方給自己創造一小片精神的空間。她坐到了牢房門口的不鏽鋼桌子邊。西班牙裔的女囚阿麗達坐在桌前擺弄著一副撲克牌。阿麗達年近五十,身材早已變得臃腫,但眼睛卻黝黑晶亮,充滿神采。

“會算命嗎?”嘉雯問。

“怎麼?感到迷惑了?”

嘉雯無力地點點頭,“前所未有地迷惑。”

阿麗達說:“我替你看看手相吧。”

阿麗達捧起她的手,在仔細辨認了她手掌的每一條紋路之後說,“你生命中有一個非常愛你的男人。這個男人的身體和精神都是屬於你的。無論你與他分離,還是相聚,他對你都是始終如一。愛你是他的宿命。你現在麵臨許多危機,當然你所有的危機都會被扭轉,但你必須耐下心來。”

“今年是我的本命年,我們中國人有句俗話,叫本命年多煩憂,可我沒有想到命運竟然以這樣的方式懲罰我。”

“命運並不是要懲罰你,隻是想完成對你的塑造。當你離開監獄的時候,你會更豐富、更成熟。”

“你看我還會留在美國嗎?”

“不太可能了,你注定是要漂泊許多國家的。”

她沒有想到,在美國德克薩斯的太陽城,一個與自己的膚色、文化背景、經曆迥然不同的女人,竟在短短的瞬間解讀了她的命運,還傳達給她了一股難以言喻的精神力量。

囚禁讓她理解了自由,失敗讓她懂得了放棄,而從不曾幻滅的人生也許是乏味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