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為比較激進的態度所帶來的不利後果,連他的弟弟康廣仁也看到了,他在一封致友人的信中說:
伯兄(按:指康有為)規模廣大,誌氣太銳,包攬太多,同誌太孤,舉行太大,當此排者、忌者、擠者、謗者盈衢塞巷,而上又無權,安能有成?弟私竊深憂之。故常謂但竭力廢八股,俾民智能開,則危崖上轉石,不患不能至地。今已如願,八股已廢,力勸伯兄宜速拂衣,雖多陳無益,且恐禍變生也。伯兄非不知之,惟常熟(按:即翁同()告以上眷至篤,萬不可行,伯兄遂以感激知遇,不忍言去。但大變法一麵為新國之基,一麵令人民念聖主以為後圖。弟旦夕力言新舊水火,大權在後,決無成功,何必冒禍?伯兄亦非不深知,以為死生有命,非所能避……伯兄思高而性執,拘文牽義,不能破絕藩籬,至於今實無他法。
康廣仁鑒於此,曾與梁啟超商議,請李端?奏薦康有為出使日本,以避此禍,但沒有成功。梁啟超也曾勸康有為激流勇退,在給康的一封信中說:“某意以為長者當與世隔絕,但率弟子以著書為事,此外複有數人在外間說世間法,此乃第一要事。”這表明,康廣仁、梁啟超已經預感到變法阻力太大,若繼續下去,將有失敗的可能。
改革之所以難,可以說正在於是一種“權衡新舊”的運作過程。舊製度的存在是與舊勢力的利益密切相關,改革了舊的製度,也就危及了舊勢力的既得利益,除非以一種新的利益去換取他們的既得利益,而且還得使他們感到不但沒有虧本反而贏了利,否則他們就會出死力反對改革。嚴複在1889年初便對變法的難度和反對變法者的心態作過如下分析:
國家承平既久,則無論為中為外,舉凡一局一令,皆有緣法收利之家。且法久弊叢,則其中收利者愈眾,一朝而雲國家欲變某法,則必有某與某者所收之利,與之偕亡。爾乃構造百端,出死力以與言變法者為難矣。是故其法彌敝,則其變彌不可緩;而亦其變之彌不可緩,則其欲變彌難。蓋法之敝否,與私利之多寡成正比例,又與變之難易成正比例也。夫小人非不知變法之利國也,顧不變則通國失其公利,變則一己被其近災。公利遠而難見,近災切而可憂,則終不以之相易矣。
要想在短短的時間內,將舊製度一下子革新,顯然是不現實的。僅僅是百日維新頒布的措施,就已經引起了守舊官僚和習慣勢力的強烈反抗,如裁撤閑衙冗官詔下,引起“朝野震駭”,“人心惶惶,更有與維新諸臣不兩立之勢。”允許臣民上書,打亂了森嚴的等級秩序,被守舊官僚稱為“第一切膚之痛。”當時的《申報》說:“新政甫頒,流言競起,雖非顯行違抗,實已陰為阻撓。”改革舊的製度,需要把握時機,及時加大改革力度。但也要考慮社會的承受能力,減少變法的阻力。在條件不具備的情況下,加快變法的步伐、擴大維新的聲勢,既可以動員起支持變法的力量,但同時也會將反對變法的力量動員起來;後一種動員則有可能比前一種動員的效果更加顯著。當反對勢力都動員起來後,變法便會麵臨被扼殺的危機。
康、譚鋌而走險
光緒全部罷免禮部大臣,事先沒有請示慈禧,便成了向太後權力的一次示威。任命“軍機四卿”,又使軍機大臣失去了部分權力,從而引起了慈禧和權貴們的不滿。懷塔布、楊崇伊奉太後旨意先後到天津與直隸總督榮祿密謀推翻新政,京師開始流傳光緒秋季赴天津閱兵之際將發生政變的說法。9月14日,有三件事情更是引起了慈禧的疑懼,一是光緒向慈禧請求開乾清宮西邊的懋勤殿。二是執掌新建陸軍的袁世凱奉光緒旨進京陛見。這兩件事都是光緒接受康有為的建議所采取的措施,目的是通過開懋勤殿來作為議行新政的領導機關,讓康有為等人入值顧問,排斥守舊大臣的阻撓,再籠絡袁世凱來助行新政。這都涉及到慈禧和權貴所敏感的權力問題。另一件事,是日本前首相、明治維新的名臣伊藤博文來北京訪問,康有為也曾向光緒建議請伊藤博文作為變法的顧問。這一係列的事情的發生,使靠政變起家的慈禧預感到光緒有奪權的舉動。9月18日,慈禧搶先發動政變,在頤和園不動聲色地將光緒軟禁起來,剝奪了他獨立處理決定政事的權力。因光緒事先已宣布20日接見伊藤博文,大概為了不至於引起麻煩,所以在接見伊藤的第二天,慈禧才正式宣布重新臨朝。對“資產階級改革”的仇視,不如說是害怕個人權力的喪失。她的“政治水平”,最多隻有“夷夏之辨”“滿漢軫域”之類,還談不上有什麼新舊階級的認識;在她的天平上,個人權力的“私利”遠遠重於國家的“公利”;即使是屬於清王朝的“公利”,也不如她的“私利”更有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