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1 / 3)

浪浪跟著爺爺,上了腰河渡的小小渡河劃子。“紅鼻子”屠夫和“一枝花”撐篙打槳,他們堅持要送到河的對岸。篙子一點,渡船離了岸,站在銅錢岩礁盤上的鄉親們,騰起一片呼喚和告別之聲。年輕人揮動胳膊再見,年長的爺們娘們撩起衣襟揩拭著眼睛。再見了,淳厚的山裏人;再見了,重情重義的吊樓街的鄉親們!浪浪情不自禁地揮動胳膊。爺爺回身站在船頭上,既不揮手,也不流淚,他象一尊泥塑木雕,任何表露感情的方式,都無法表示他此時此刻的心情……

透過那漸漸往後退去的年輕人揮動的臂膀,浪浪猛然看到了那隻木然呆舉在空中的手,那是等待班船就要去上大學的劉海,他的旁邊站著岩香。“劉海哥,再見了!”浪浪的眼淚又撲簌簌掉了下來。她竟誤解了他,她應該這樣安慰劉海哥:“讓我們天真無邪的友誼和愛情,永遠珍藏在各人的記憶裏吧!我們暫別了,我們還會回來。我們是沅江的兒女,我會做你的幹妹子,你要真心去愛幹嫂嫂——那又一個洞庭溪的一枝花,……”

她竟沒有時間和機會向他說出這些話……

“他舅老爺,”“一枝花”一邊打槳,一邊喋喋不休地在叮囑她的幹老兄,“你有風濕腰疼,到了下江濕氣越發重。我給你織了個護膝,過了中秋,天涼了,你要把護膝戴上。你那件毛繩衣,我織過有三年了,你要秀姐子拆了,摻二兩新毛繩重新織過,你的腰疼要穿得暖和。幹妹子不在身邊,這一生一世隻怕見不到你了……你要自己保重……”

渡船抵岸了。浪浪跟著泥塑木雕的爺爺走上岩坡,爬上了懸崖峭壁頂端的纖夫路。

這時,剛剛調頭的渡船上,“一枝花”大娘跺腳拍手地呼喊:

“山郎哥啊,山郎哥!你真走了,你也該說幾句話,你也該唱幾支歌,讓親人聽了忘不了你啊。你一言不發,我放不下心呐……”

米山郎站住了,流淚了。他回過身瞅著江心裏渡船上的幹妹子:四十多年前,他把十五歲的她從常德贖出來,帶到這裏的桂花樓安頓好,當他要走的時候,她也跟現在一樣跺腳拍手地呼喊……四十多年,歲月象江河裏的波濤流走了……四十多年來,洞庭溪這夥“吃水上飯”的男女,送走了一個千古不變的舊社會,又告別那十年“鬼畫符”的動亂時代,這中間經過多少驚濤駭浪,發生了多大的變化啊!也許應當象幹妹子所說的:該唱幾支歌——就唱一首《別離歌》吧!可是這歌該怎麼唱呢?是告別鄉親,還是告別那個向後流逝了的時代?如果是告別親人,古歌裏有現成的歌子。要是告別一個時代,那歌子就還得要他自己來作,歌詞要有新意;歌曲的韻調,起落,都不能象過去他唱熟稔了的悲歌了。得要他自己重新編排……他突然想起了張廷真,賀胡子;想起了殘廢的“關門弟子”,葬身閻王岩的兒子媳婦;想起了梅芳父女經過兩代人的奮鬥和努力,才誕生的伍強溪工程的規劃模型;他同時想起了就要去上大學和繼續讀書的纖夫的兒子、女兒……他的“別離歌”在心底裏隱隱躍動,象胎兒慢慢成長,但是還沒有成熟到他能立即張口……

他隻得遺憾地調回頭,沿著漫長的纖夫路朝前走去。

青青的山崖,淡淡的朝霧,遮沒了遠行的親人。回到了銅錢岩上的“一枝花”,和那些還站在銅錢岩上等待送別大學生的鄉親們,終於沒有能夠聽到“金烏鴉”告別的歌聲,從那淡藍而神幻迷離的光霧中飄送過來。

爺爺的腳步走得很慢很慢,他好象在尋找過去遺失在這條纖夫路上的腳印,在尋覓他熟悉的每一塊岩石,每一棵小草……

浪浪的心裏空落落的,她不時回頭望望那漸漸被霧氣裹住的銅錢岩,望望那不可能再望得清楚了的劉海。她的雙眼又貯滿了淚水。別了,生活了十多年的歌奴廟、青娘灘,別了,洞庭溪那些孩提時代的同學、朋友、小姐妹;別了,天真稚氣的夢幻般的年華,別了,劉海哥,象岩香那樣的女子會真心對你的……現在她總覺得對劉海欠著一點什麼,她心裏發悶,兩腿綿軟,她在小路上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