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魯迅先生在一篇《捧殺和罵殺》的雜文裏,尖銳地指出過,罵,倒未必會罵死人,但捧,卻是可以置人死命的一法。一些作家,若是對於捧,沒有清醒的頭腦,還挺得意,還挺快樂,還覺得挺舒服的話,那可是危險了。所以,報紙上,刊物上,把某幾位作家捧成“社會良知”、“人類希望”、“精神導師”、“文壇砥柱”,我總覺得這些捧場者,把話說過頭了,多少有點居心不良之意。
我們知道,曹操捧關羽,是做樣子給大家看,看丞相是多麼禮賢下士,襟懷寬闊,求才若渴,熱忱感人。說穿了,不過是在延攬人心,擴大影響,其真意僅僅是在宣傳自己而已。諸葛亮捧關羽,是求一個內部安定團結的局麵,在他實施政策過程中,不至於被這個自視甚高的劉玄德的把兄弟幹擾搗亂罷了,還是為自己方便。孫權捧關羽,那目的更簡單,隻是想麻痹對手,把荊州奪回來。因此,天底下的捧角者,無不有自己私底下不可告人的意圖。這世界上,不但沒有免費的午餐,也找不到一個純粹是為藝術而藝術,為酷愛吹捧而吹捧,無欲無念在那兒拍他人馬屁的捧場者。
在戲園子裏,那些捧角者,無一不在打女演員的主意,想法倒也單純,意在獵豔罷了。而在文壇上的捧場者,或是沾光,或是求名,或是混飯,或是拉虎皮作大旗,用以唬人,或是躲在誰的褲襠裏,抽不冷子齜出一股毒水來,以泄私憤,目的性就比較複雜了。但是,沉湎在往昔的輝煌中的那些頭腦並不糊塗的人,很容易陶醉在捧場者的甜言蜜語中,而隨之發燒三十八度,說些譫語,有些躁狂,也就不以為奇了。
凡過高地估計個人在曆史中的作用,因此做出不能切合實際的自我評價者,這其中,一種人,是他自己,被一點成績衝昏頭腦,把“聖明”二字,連忙寫在額頭上;一種人,美人遲暮,壯士已矣,曆史早掀過他那一頁,仍抱著舊日情結,動不動翻出舊賬。這兩類人,是最經不起所謂“幫襯”之類的蠱惑,高帽一戴,便相信自己是真命天子,等著登基了。於是捧救世主的,與當救世主的,加冕以後,便一塊兒光芒萬丈了,這也是那些捧場者企盼著的理想世界了。
關雲長終於留不住,走了。如果曹操真不想放他走,他插翅也難飛出牢籠。他隻是讓張遼先行一步,然後十數騎匆匆趕上,表明曹操是要借放行,再宣傳一下自己。所以,那個傻瓜蔡陽不服,定要去追殺時。曹操叱日:“不忘故主,來去明白,真丈夫也,汝等皆當效之。”放走一個關羽,但樹立了一個給麾下將領仿效的活榜樣,他得到的肯定要比失去的多。
而關老爺因此獲得了驕傲的資本,一直到走麥城為止,這過五關、斬六將的勝利包袱壓了他一輩子,成了無法擺脫的負擔。其實,要是能夠清醒那些對於自己的吹捧,其中有許多泡沫成分,就不至於神誌昏迷了。肥皂泡在陽光下,雖然也能色彩斑斕一會兒,但終究一個個要破滅的。如能明白這個,留給後世的笑話,也許會少一些。
在關帝廟裏,在鍍金塑像的高大威嚴之中,在香燭紙馬的煙氣繚繞之中,在燭光高燒的輝煌亮麗之中,在虔誠信徒的頂禮膜拜之中,人們看到的,聽到的,感到的,是他老人家的偉大、光明、崇高、神聖,一個被光圈化了的活生生的神。雖然,我知道這並不是魏蜀吳三國時期的那個真實的關羽,是被統治者膨脹起來,是被底層百姓神化起來的,一個幻象化的偶像,也不能不為廟宇裏的氣氛所感染。
但是,當我回到我要評點的《三國演義》,接觸到文學中的關羽,當我回到二十四史中陳壽的《三國誌》,接觸到曆史中的關羽,便悟到這樣一個道理,大概,要想真正了解一個人,無論是活著的,還是亡故的,無論非常有名,還是一般有名,這其中,政界要人也好,社會精英也好,學界泰鬥也好,文壇大師也好,要想得到一個比較接近於正確的印象,那就必須走出一座座虛擬的關帝廟。
因為,中國人太熱愛造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