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梁啟超讀《錦瑟》(1 / 2)

——讀聖賢書的求甚解和讀文學書的不必求甚解

《錦瑟》是唐人李商隱的一首名詩。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這首天鵝之歌,約作於公元858年的滎陽,不久,詩人就在他的家鄉,抱恨離開人世。人故去,詩長存,一千多年來,口碑流傳,家弦戶誦,任何一個讀點舊詩的中國人,無不知道這首絕唱。如此的身後聲名,大概才能稱得上真正的不朽。

文學這東西,別人吹,不作數,自己吹,更不作數,甚至當代文學史的吹,也是作不得數的。隻有時間的驗證,而且經過一個相當漫長的時間以後,那判斷才能接近於正確。所以,我的那些同行們,或者被人吹成,或者自己吹成,那副永垂不朽的大師狀,都有把話說得太早之嫌。隻有像李商隱這樣,千年以後,還有人吟誦他的詩,玩味他的詩,被他的詩感動,為他詩中的意境,懸想不已,揣測不已,那才是真正的一點不打折的永垂不朽。

然而,“文章憎命達”,寫出這樣好作品的詩人,他的一輩子卻活得很尷尬,很艱窘。《舊唐書》說他“坎壈終身”。“坎壤”,大約為磕磕絆絆,跌跌撞撞,溝溝坎坎,連滾帶爬的意思。所以,才高命薄,屢受挫折,鬱鬱不得誌的他,便盛年早逝了。

他隻活了四十七歲,當然,太短命了一點;否則,會有更多的好詩,留存後世。

這首七律,凝縮著詩人匆匆一生裏的,跌宕流離的命運,失落沮喪的際遇,諱莫如深的情感,夢幻綺麗的愛戀……這一切,又如同他名姓中的那個“隱”字一樣,影影綽綽,朦朦朧朧,依稀仿佛,似有似無,感覺得到,捉摸不住,可以意會,不可言傳,那美學境界吸引著千百年的中國讀者。

凡讀過此詩,並稍稍了解李商隱生平者,無一不在煞費心思,絞盡腦汁,希望能從這首詩中更多地發現詩人,更深地理解詩人。於是,這首《錦瑟》便成為中國詩歌史上“斯芬克斯之謎”。謎,要是一猜即破,也就沒有什麼耐人尋味的了;要是總猜不開,也就無法使人生出破解的興味。而李商隱這首顯然有著難言之隱的《錦瑟》,既有猜想價值,又有猜想餘地,是一個使猜解者錯以為不難找到門徑的謎。然而,深入堂奧,接踵而至,便是更多的迷惑和茫然。因此,宋、元、明、清,揣度了一千來年,可謂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而所有答案,無一不被詰難,被質疑,被否定,被推翻,幾乎沒有一個論點能夠站得住腳。

估計,再猜上一千年,一萬年,大概也休想解開這個詩謎,仍舊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地分歧著。因此,近人梁啟超的讀李商隱法,值得我等深刻體會的。他說:

義山的《錦瑟》、《碧城》、《聖女祠》等詩,講的什麼事,我理會不著。拆開來一句一句叫我解釋,我連文義也解不出來。但我覺得他美,讀起來令我精神上得一種新鮮的愉快。須知美是多方麵的,美是含有神秘性的。《飲冰室文集·中國韻文內所表現的情感》

隻有這樣嵌峙磊落的大師,才敢率直說出來。一,他坦白自己並不“理會”詩中“講的什麼事”;二,他還坦白自己“解不出來”“一句一句”的“文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