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我的閱讀主張——沒有不可看的書,隻有看不到的書(3 / 3)

於是,我就會想起一個忘了出處,但總是砥礪著我的讀書故事。

那應該是一本革命回憶錄,應該是一位革命前輩的親身經曆。20世紀的三十年代,國民黨統治的白色恐怖時期,從事地下工作的他,被抓進蘇州反省院裏。在關他的單人牢房的牆夾縫裏,挖出來一部未被獄卒發現的,已很零散的恩格斯的《反杜林論》。顯然,這是前一位關在這間牢房裏的難友,有意留存下來的。他在那幾年的關押反省期間,這部可以說是相當枯燥乏味的哲學書籍,是他惟一可讀的書。後來,抗日戰爭爆發,黨把他營救出來,嗣後,他竟然成為一位研究《反杜林論》的哲學專家。

我由此推想過,若是處在這樣的狀況之下,我將會攜帶一本什麼書籍,走進班房呢?這雖是荒謬的假設,然而,在這個世界上,不應該發生的事情會發生,應該發生的事情卻偏偏不發生,如果,這個假設萬一成真,給我隻能擁有一本書的選擇自由,根據我個人從1957年開始,直到1979年為止,長達二十二年的閱讀經驗,一種處於基本上相似的班房狀態下的閱讀經驗,我會在下列兩種書籍中擇其一:

一、曹雪芹的《紅樓夢》;

二、魯迅的雜文集。

這是我讀了一輩子的書。從十幾歲時讀起,一直讀到今天,七十多歲了,仍時不時要翻開這兩部書中的某一回,某一篇,像孔夫子所說的“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那樣,追求這個“悅”。

為什麼我要挑選這兩部書之一進班房呢?因為,有些艱深的書籍,是毫無疑義的好書,但啃起來十分吃力,在惟可麵壁的孤獨中,除那位革命家可以啃下《反杜林論》外,我想一般人都缺乏那種攻堅的毅力。有些精彩的書籍,既能引起閱讀興趣,也能產生閱讀快感,然而,多讀幾遍以後,也就索然無味,儼然雞肋。

惟有曹雪芹的《紅樓夢》,惟有魯迅的雜文集,是永遠讀不完,也是永遠讀不厭的書。是能夠得到求知的滿足,也是能夠飽享消閑的愉快的書。最初讀時,如山陰道上,應接不暇,留連忘返,美不勝收。後來讀時,如登泰山而小天下,恢宏堂奧,氣象萬千,學無止境。老實說,曹雪芹筆下的世界,離我們很遠,然而,我們卻有如同身在金陵那條街上的親切感覺。魯迅批判的鋒芒,與現實生活已風馬牛不相及,但是,不知為什麼,卻總能在心靈深處得到呼應、共鳴和那種對於民族的,對於國民性的切膚之痛。

因此,《紅樓夢》和魯迅的雜文,給我所帶來的閱讀愉悅:一,不論從哪一頁翻開來閱讀,不論從頭往後讀,還是從後往前讀,都能很快進入角色;二,不論讀過多少遍以後,再捧起來讀下去,都能找到與前不同的,每讀每新的體會;三,不論時間和空間發生什麼樣的變革、變遷、變化,甚至變異,這兩部書籍之所以不朽,就在於永遠有話好說的強大生命力上。

在我閱讀的全部曆史中,差不多有二十二年,這兩位大師的書籍,總是與我的行李、背囊、吃飯的搪瓷盆、糧票、菜金在一起。那些日子裏,我發配到修建鐵路新線的工程單位勞動改造,差不多走遍大半個中國。幸好,即使在最為嚴峻的“文革”歲月裏,這兩位大師也不在禁絕之列,於無奈的孤獨中,隻有閱讀它們,是惟一的慰藉。

我記得1957年的春天,二十出頭年紀,從東安市場的舊書攤上,買到十卷本的紅布麵的《魯迅全集》,買到十六冊本的萬有文庫版的《石頭記》,初初起步,嚐試寫作的我,如醉如癡地沉浸其中,將其視作臨摹的法帖,將其看成作文的範本,甚至極其手工業式地抄錄兩位大師的語彙、句式、起承轉合的聯結詞等等,以求得其真諦。在那個沒有電腦可以檢索的年代裏,這種極原始的一筆一畫的勞動,倒也是強化閱讀的一種雖笨拙卻見效的方法。

在中國博大精深的文化體係中,優秀的文學作品,與史傳是可以畫等號的。曹雪芹的書,魯迅的書,其實就是形象化的一段曆史記載;而優秀的曆史著作,譬如我們稱司馬遷的《史記》,為無韻之《離騷》,也是對其極高的文學價值的肯定。也許正是出於這樣的認知,從那以後,文史,尤其是史,便是我閱讀的新領域。我記得,20世紀七十年代末,《二十四史》陸續問世以後,八十年代後,中國出版事業的空前發展,各種史籍、類書、集成的大部頭圖書的推出,過去沒有的,現在有了,過去看不到的,現在看到了,過去藏在深閨人不識的,現在廣泛傳播了。於是,活到老,學到老,便是浪費了青春,荒疏了學業的我們這一代,“亡羊補牢,猶未晚也”的要務了。

說到底,中國人的閱讀,是和漢語中特有的“學問”這個詞語密切相關的。“學問”,典出《易·乾》:“君子學以聚之,問以辯之”,由“學”和“問”兩個單獨意義的漢字組成,是一個地道的古代漢語。外國人將這個古老的漢語語詞,轉換成他們的語言時,通常譯為knowledge,或者譯為leaming,隻能說是大致吻合,認真地說,並不十分貼切。因為,漢語“學問”,包含著“學而問之”,和“問而學之”兩層意思在內,與外國人所說的“knowledge(知識)”、“leaming(學習)”不盡相同。其中的“問”字,老外這種譯法,是體現不出來的。

何謂“問”?無非不知、不解、不懂、不會,為了求知、求解、求懂、求會,所以要“學”。因此,學問全從問來,無論是吃橄欖式的閱讀,吃甘蔗式的閱讀,還是吃石榴式的閱讀,先問一聲“為什麼?”最為關鍵。

學問的問,是獲得閱讀愉悅的最為重要的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