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曹雪芹寫死(3 / 3)

如果曹雪芹地下有知,會向蘭墅先生脫帽致敬的。

古典文學的四大名著,《三國演義》中的孔明之死,關羽之死,劉備之死,也是寫得相當出色的,同樣為不可多得的文學精品。但是,那部“七實三虛”曆史小說的成功,很大程度上是曆史本身所提供的豐富資源所決定的。孔明、關羽、劉備的死亡,是史實的必然推演,並非主觀的完全虛構,虛和實,有所遵循和無所憑依,對於作者的想像力,創造力,其能量負荷是有著很大不同的。

曹雪芹在構思這個大家族瓦解過程的長篇小說時,勢所必然的死亡,也就是那些妙齡女子的香消玉殞,是作為他這部作品的故事中軸。落筆之初,開宗明義,他即清清楚楚地表白了:

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釵,我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編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負罪固多,然閨閣中曆曆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並使其泯滅也。

因此,他“蓬牖茅椽,繩床瓦灶”,守著貧窮,用生命來寫作的動力,正是這些美麗女子的悲劇死亡,使他無法任其泯滅。而我相信,這三個女子,秦可卿、晴雯、林黛玉,所以是這個故事軸線上的重中之重,因為,恰好代表著一個男人的性的啟蒙期,情的萌芽期,愛的發生期,相繼而至的青春階段全過程,可想而知,她們的死亡,是如何牽動著作者的心,也就必然成為書中的精彩篇章。

在《紅樓夢》中,最深刻,最感人,也最是構成這部著作不朽者,莫過於晴雯和黛玉的美麗死亡了。

晴雯之死,從第五十一回“胡庸醫亂用虎狼藥”起,到第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補孔雀裘”,到第五十三回晴雯驅逐墜兒,時為冬天,第七十三回晴雯生計,讓寶玉裝病,應該是轉過年的秋末。接下來的第七十四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至第七十七回“俏丫環抱屈夭風流”,至第七十八回“癡公子杜撰芙蓉誄”,一步一步使這個某種程度上是林黛玉影子的美少女,死不甘心地走向生命的終點。

林黛玉之死,從第九十四回“宴海棠賈母賞花妖”起,其中賈母說:“這花兒應在三月裏開的,如今雖是十一月……”時已入冬。至第九十六回“瞞消息鳳姐設奇謀泄機關顰兒迷本性”,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斷癡情薛寶釵出閣成大禮”,第九十八回“苦絳珠魂歸離恨天病神瑛淚灑相思地”,一氣嗬成,貫穿直下,波瀾起伏,扣人心弦。死亡的陰影,徘徊不去,生命的掙紮,難以放棄,情愛的幻滅,撕肝裂肺,決絕的別離,無法割舍……至此,我想高鶚會擲筆一呼,庶不致辜負芹溪先生了。

寫貴族,大概還得貴族來寫,若幹年前,在莫斯科,那還是蘇聯時期,接待我們的蘇聯作家協會的工作人員,告訴我們,他們協會所據有的這幢龐大建築,是《戰爭與和平》小說裏那位勞斯托夫伯爵的大宅子。我們有時在那裏吃俄式大餐的餐廳,正是當年那個在“聖納塔麗節,也是伯爵家兩個名叫納塔裏的人(母親和最小的女兒)的命名日”用來跳舞的大廳。不禁感慨,寫貴族,還是像當下為貴族的托爾斯泰,和過去為貴族的曹雪芹,更在行些。正如《戰爭與和平》隻能在托爾斯泰筆下產生一樣,《紅樓夢》隻能由沒落得無可再沒落的貴族曹雪芹,和“閑且憊矣”能沾上一點貴族邊的高鶚來完成,都是上帝的安排。

也許有的作家,在“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的勇氣鼓舞下,敢於嚐試全然陌生的一切,但腿上泥巴和牛屎還未洗幹淨,要他來寫榮國府的老爺太太們,寫大觀園的小姐丫環們,估計難度要大得多。這也是除高鶚之外,所有續《紅樓夢》的作家,總是遭人唾棄的根本原因。一個小家碧玉,一個柴火妞,一個外來的打工妹,縱有滿腹才情,與瀟湘館,與蘅蕪院裏的小姐們也是無法交流的。

甚至三十年代,四十年代,已非貴族的張愛玲,她自身具有的,她筆下自流的,昔日上海的閨秀豐采,舊時洋場的仕女風韻,也不是那些東施效顰者能夠學得酷肖的。六世佛祖曾對其弟子摩詰說了一個偈:“未得神髓,無功而返!”如果與身世,與家門,與教養,與品位,與血液裏所謂上流人家的基因,相聯係著的豐采和風韻,居然像大餅油條那樣滿街皆是,唾手可得,也就談不上神髓之難求了。

這就是說,在這“厚地高天,堪歎古今情不盡”的“太虛幻境”之中,在這“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酬”的“孽海情天”之下,那全部的精神的死亡,異秉的死亡,情感的死亡,美麗的死亡,隻有曹雪芹寫,隻有高鶚續。

說《紅樓夢》的主旨為死亡,難以被人認同,其實,《好了歌》所唱的“好即是了,了即是好”;《飛鳥各投林》的“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個白茫茫大地真幹淨”,都是演義開來的死亡。甚至主人公最後成了一個“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的鬥篷”的出家人,那個原來的富貴公子不也等於死亡了嗎?

還是歸結到丹麥王子哈姆萊特那句名言上去,“活著,還是死去,這還真是一個問題!”由此來讀《紅樓夢》,又有另一層意思,不妨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