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曹雪芹寫吃(1 / 3)

北京諺語,“三代做官,才知穿衣吃飯”,在中國曆史上,有幾個不講究口福的官員呢?

我記不起在哪裏讀到過,明朝萬曆年間張居正的一則軼事。說他好美食,喜佳人。這位明神宗的首輔,完全按照孔夫子“食色性也”的教導,不僅好食,同時好色。有正式編製的姨太太,達七位之多,還不包括眾多的姬妾,和長期、短期的性伴侶。為了性欲不減,為了旺盛的荷爾蒙,自然要吃各式各樣能夠壯陽的東西。食和色,在他這裏達到了高度一致。

戚繼光守登州,專門指派漁民,到黃海捕獲一種名叫“膃肭臍”的海獸,取其睾丸,也就是俗謂的海狗腎,定期送往北京,給這位內閣長官,他的頂頭上司煲湯喝。據明代文人王世貞的記載,張江陵喝了這種湯以後,奇熱攻心,陽亢無比,雖數九寒天,頭頂出火。由於張居正冬天戴不住帽子,官員們在風雪寒冬的天氣裏,也都效法首輔,一律光頭,這就成了萬曆年間京城的一道風景線。

張居正吃到這等離奇荒誕的地步,你得承認,凡官皆擅吃,不吃難為官,他是個會吃的官。

這並不稀奇,在中國曆史上,有幾個不講究口福的官員呢?隻要是官,被請客,被宴會,被應酬,被尊到主桌主位的機會,要比老百姓多得多。因此,嘴巴越吃越刁,舌頭越吃越靈,胃口越吃越大,品味越吃越高,於是,吃的水平也就越來越高,逼得廚師的手藝也跟著精益求精,登峰造極。

應該承認,中華民族飲食文化的發揚光大,很大程度上依賴於五千年來這班能吃、好吃、善吃、懂吃的大小官僚們的推動。倘若要評功擺好的話,擁有善吃之嘴,善品之舌的大小官僚,應該是中華美食走向世界的功臣。

從1840年鴉片戰爭以後,中國人飽嚐帝國主義的侵略,一部近代史,不如意事常八九,落後挨打,愚昧挨打,不長進挨打,打得中國人實在抬不起頭來。但是,隻有中餐,打不倒,誰也沒打過,打也打不倒,真是讓炎黃子孫揚眉吐氣。甚至可以這樣預言:真是到了地球終結那一個晚上,在最後的晚餐桌上,選中餐吃者,肯定要比選西餐吃者,要多得多。

這種自我安慰,有點阿Q,可除了這,還有別的值得阿Q的嗎?

於是,不禁為中國的吃驕傲起來。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偷了東西走了,八國聯軍攻打紫禁城,搶了東西走了,日本鬼子在中國賴了八年,最後無條件投降滾蛋了;而我們中國的廚師,和炒勺鍋鏟,紅白麵案,油鹽醬醋,五香作料,飄洋過海,到巴黎,到倫敦,到舊金山,落地開花,開花結果,結果生子,永遠在異國他鄉紮下根來。

一衣帶水的日本,更不在話下,我在東京新宿一條小街上,走進一家中華料理店。那師傅是從廣州去的,特地給我煮了一碗雲吞麵,聲明不收費,是奉送給我這位同胞的。我問他,想家嗎?他說想。我又問他,想回去嗎?他說不想。看來中國廚師,到了番邦,就再不離開,就憑煎、炒、烹、炸四字經,從此,沒完沒了地讓老外掏腰包,掙老外那張洋嘴巴,那根洋舌頭的錢。

要這樣算起來,到底誰厲害,還很難說呢!

張居正這道名菜,我記住了,食譜上查不出來,叫“雞舌羹”,想係他的獨創。顧名思義,是用雞的舌頭做出來的湯了。湯或者羹,是中國菜的正宗,看商周的青銅器,大而寬,深而廣,絕對是以食物的流質狀態,來構思來設計來製造的。有詩曰:“三日入廚下,洗手做羹湯,未諳翁姑味,先遣小姑嚐”,可見羹湯做得好壞,決定新媳婦在這家未來的日子好過與否。孔夫子也把羹看得很重的,他說:“雖疏食菜羹,必祭,必齊如也”,“齊”即“齋”的意思,他要求人們像齋戒那樣對待這碗湯,有這樣的古訓在先,小媳婦敢不把湯做好?

至今粵人愛煲湯,家家有煲,每餐必湯,連本是北人的客家人,或後來南下的幹部,也煲湯成癮。認為羹湯是最補養的,看來倒是古風餘韻的發揚了。不過,用雞舌頭做羹,恐怕連老廣也聞所未聞。這舌頭一定吃那舌頭,吃得如此刁鑽促狹,挖空心思,也算把食文化推到極致境地了。雞舌並非鳳髓龍腦,倒不難求,但是,得需多少雞舌才能燒出一碗羹來,那可就令人咋“舌”了。

無獨有偶,還有一位愛吃舌頭的,那就是《紅樓夢》中的賈寶玉了。

不過,他要吃的是鴨舌頭。第八回,他在薛姨媽處便飯,“因誇前日在那府裏珍大嫂子的好鵝掌、鴨信,薛姨媽聽了,忙也把自己糟的取了些來與他嚐。寶玉笑道,這個須得就酒才好。”鴨信,即鴨舌,煮熟,用香糟鹵汁浸泡,入味後,便是一道美味冷盤。吃的時候,喝兩口紹興花雕,而且是加過溫的,那就更是香醇佳妙了。看來,賈寶玉是一個懂得欣賞美味的人,其實,不是賈寶玉懂,而是寫《紅樓夢》的曹雪芹懂。

那是一位寫吃的文學大師。

老百姓也有以動物的舌為菜肴的,例如北京小飯館的“鹵口條”,例如廣東路邊檔的“燒臘豬脷”,都屬於大快朵頤,淋漓酣暢的享受。雖然,吃慣大眾食品的那張嘴,吃貴族階層的美味佳肴,應該不會有障礙,但是,吃過“雞舌羹”,吃出刁鑽胃口的張居正,要他在前門外的小胡同口的一家小飯鋪,坐在油漬麻花的桌子板凳上,夾一大筷子“鹵口條”塞滿嘴,喝那種又辣又嗆人的二鍋頭,我想他會敬謝不敏的。同樣,讓吃過“酒糟鴨信”,頗講究精致吃食的賈寶玉,要他在上九下九哪條小馬路的攤檔食肆,滿嘴流油品嚐“燒臘豬脷”,飲那種一股中藥味的五加皮,肯定大搖其頭,會對他的小廝茗煙說,你把馬牽過來,咱們還是回府裏去吧!

什麼人吃什麼,不吃什麼,也許沒有絕對的界限,但什麼階層吃什麼,不吃什麼,還是有一定的規矩章法可尋的。

張居正奉旨還鄉,從北京經大運河,下江南,再去湖北江陵老家。一路上,大州小縣,誰敢不找最好的廚子,做最好的菜,來侍候他老人家?七碟八碗,山珍海味,呈供上來,努力拍他的馬屁。可張首輔皺著眉頭,說,沒有一道菜,是我想下筷的。第十九回,賈寶玉被他的小廝茗煙帶著,偷偷地跑到襲人的家裏去玩。“花自芳母子兩個恐怕寶玉冷,又讓他上炕,又忙另擺果子,又忙倒好茶。襲人笑道:你們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不敢亂給他東西吃的。”這兩個人的飲食好惡的標準,就反映了中國飲食文化兩個層次的區別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