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水歸滄海意皆深(2 / 3)

沈珍珠不懂其意,但細細察言觀色,他又仿佛是豁然的,甚至有著痛楚全然釋放後的快意,應當還不知道她的病情,便笑道:“今日我的生辰,怎的突然想起跟我說這一通話?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說到“死”字時聲音微微發顫,“那日張九齡大人一句偈語,你和我不是都領會其意了麼?”

他的唇觸著她的鬢,發間螢螢清香充臆胸脯,許多年來,他沉浸於深重的壓抑,從來沒有享受過這般的舒暢,“總之從此以後,我必會顧及你的心意,不再自以為是。”

他說:“好在為此不晚,我們,還有這後頭數十年,上百年,長長的一生。”

長長的一生。

她委實幸運,天地何其之大,她卻能與默延啜對視,能與李豫十指緊扣。

哪怕歡樂乍綻忽收,哪怕穿行於愛與憂傷之間,哪怕要承受生別離的苦痛。

哪怕,她終要歸於那幽冥之境。

這樣的一生,她也是無撼的吧。

上元二年的最後一日,肅宗強撐病體在宗廟行禘祭時口吐白沫昏厥倒地。當日濃墨黑雲翻滾,暗挾風雷覆天蓋地而來,天地震動。

三日後,肅宗醒轉,無力下榻,惟臥床聽政,令改年號為寶應元年。

半月後,李輔國加封兵部尚書,盡掌長安城兵權,群臣側首,敢怒不敢言。

一月後,有刺客潛入宮中謀刺肅宗與皇後,內飛龍使程元振護駕有功,兼攝內射生使,內廷護衛悉數歸其調度。

李豫愈加閑暇,每日除卻侍奉肅宗,便多半陪著沈珍珠母子。隨著懷孕時日增長,沈珍珠漸漸明白慕容林致所說“油盡燈枯”之意,雖是每日不挪的喝藥進補,仍然精神倦怠,力氣不繼,體虛怯弱,時常一覺睡醒後虛汗透衫,見李豫常帶憂慮,便笑著勸慰道:“懷孕本是如此,莫非你還信不過林致的醫術。”這果真是無敵法寶,李豫無奈歎氣,將讓其他大夫替她看病的念頭擱下。

三月裏,薛鴻現終於來到長安。

慕容林致攜薛鴻現入宜春宮的時候,薛鴻現沒有身著慣常的紅色衣裙,穿湖藍窄裙,鬢旁簪朵小小白花。沈珍珠見著打扮有異,沒來得說話,薛鴻現小嘴一嘟,撲入她懷中哭泣起來:“沈姐姐,我師傅圓寂了。”

原來這幾年薛鴻現一直隨其師傅雲遊四海,其師雖年逾七旬,仍身輕如燕,形貌與薛鴻現幼時無異,素來對薛鴻現既慈愛又嚴苛。鴻現年少女孩心性,總是愛自由自在的,所以大半年以前在回紇遇見慕容林致,一說到沈珍珠,便心癢難耐,直欲脫離師傅管束的籬籠到長安玩耍一通。其師當時沒有拒絕,待三個月後鴻現欲離開時,卻一力阻攔,說是“過幾個月再去”。鴻現不敢忤逆師傅,心中自是怏怏不快,每日隻擺撅嘴垂頭跟在師傅身後。誰想就在前月,師傅半夜忽然將鴻現叫醒,鴻現迷糊中聽師傅交代幾句話,又沉沉睡去,第二日清晨醒來,師傅眼觀鼻,鼻觀心,已在入定時圓寂。

薛鴻現雖知人之必死,但她自幼將師傅當作仙人看待,認定任自己如何胡鬧,終有師傅可以依靠,終有師傅的懷抱可以賴住撒嬌,孰料師傅便這般撒手塵寰,方知當時師傅說“過幾個月再去”是何意,原來師傅早已知道壽命將近,不過想與鴻現多相處一段時間而已。

薛鴻現說至痛處,偎著沈珍珠嚶嚶哭泣不止。沈珍珠與慕容林致相顧,各自唏噓。沈珍珠驀然想起默延啜,慕容要致卻莫名其妙的憶及到李倓。

沈珍珠又問薛鴻現:“你的師傅圓寂前給你交代的是什麼話?”

薛鴻現孩子般揉著紅紅的眼睛,道:“就是怎樣也記不清了,所以才這樣急來找你們問。”停頓下,遲疑的回憶,“好像是說——無可……不可,流浪……形……名……”

慕容林致深鎖眉頭,沈珍珠站起身來回踱步,忽然省起:“是不是‘無可無不可,流浪入形名’?”

薛鴻現跳起來:“好像就是啊。”又疑惑,“這句不是佛經裏有的啊,無怪我不知道。”

沈珍珠笑道:“這確不是佛經裏的,不然我可沒讀過幾篇佛經,還猜不到呢!這是晉人支道林寫的詩,全詩是‘維摩體神性,陵化昭機庭。無可無不可,流浪入形名。民動則我疾,人恬我氣平。恬動豈形影,形影應機情。弦韻乘十哲,頡頑傲四英。忘期遇濡首,亹斖讚死生。’”

薛鴻現聽得一頭霧水,問道:“這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