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最後一節課是信息課,其實就是讓大家自由上網,也算是緊張高三裏珍貴的福利。喜茹看到卓娜更新了博客。一張照片配文字:平安夜,一個人在家,幸好有你陪我,還做好吃的給我。謝謝。喜茹瞪大眼睛看照片,照片是一張餐桌,餐桌上擺著起來很好吃的食物。還有一隻手正在放盤子的手。那隻手她太熟悉了,食指上一道深深的傷痕,那是做燈籠時被竹片割傷留下的,那是麥家齊的手。
壞猜想迅速衝上喜茹腦袋,小怪獸再次現身,她衝動地跑到卓娜旁邊,大聲質問:“麥家齊昨天晚上是不是在你家?”她的聲音令聽起來陌生又害怕。
同學們全都看過來。
卓娜有些難堪,但似乎早料到她會這樣,並不示弱:“是啊,他在我家!我親戚不在,我一個人很害怕,小區裏好多盜竊的!”
“你們究竟是什麼意思?”喜茹幾乎在咆哮。
“你是什麼意思?我不是跟你解釋了嗎?要是我說什麼你都不信,那你自己想吧!”卓娜也在吼,又淡淡地加上一句,“反正你也不是他的什麼人!”
“嘭——”喜茹身體裏的氣球爆炸了。她轉身跑出電腦室,她要去問麥家齊,問他和卓娜是什麼意思,而自己又是她的什麼人,他用手指吻了她,還說了喜歡她!
她什麼也不管了,她非問清楚不可!
她知道麥大叔的餐館在哪裏,也知道他們就住在餐館後邊的巷子裏。她找到餐館,餐館大門緊閉,她跑進巷子裏,巷子裏的一戶人家正在辦喪事。一個穿白衣的男孩正在跪在靈前。她瞥了男孩一眼,男孩像一片被悲痛泡漲了的木耳。
她不敢相信,驚叫失聲:“麥家齊!”
她衝過去,跌倒在地上,麥家齊跑過來想扶她,可他卻將頭埋在她的肩膀上哭起來。他哭著說:“他走了,我沒有家了,又是一個人了。”
喜茹從沒見過他哭。他被嘲笑是“瘸子”,他沒哭;他被老師罵“笨蛋”,他沒哭;他被男生們打到在地上,他也沒哭;她那樣殘忍可惡的對他,他都沒有哭,可是,此刻,她肩膀上的他,脆弱得像個小孩子。
她想安慰他,可也知道安慰不了。她還想說:“還有我。”可也說不出口,即使她是他的什麼人,她能給予他的,和他失去的,是完全不相通的感情,她如何能彌補?她隻能靜靜地陪著他,直到天黑才回家。
麥家齊告訴他,麥大叔是心髒病發,今天淩晨去世。除此之外,他們幾乎沒說什麼話。關於昨晚發生了什麼,關於他和卓娜,關於她和自己,她什麼也不想問了。跟生死比起來,那些都是微茫小事,不值一提。
麥大叔葬禮那天,高三的第一次調考開始。麥家齊沒有參加考試。調考之後是補課,麥家齊還是沒有來。喜茹想,他一定忙著處理餐館的事,麥大叔不在了,餐館得出租或轉讓。
她牽掛著他,她跑去看他。
餐館開著門,麥家齊正在擦桌子。他說:“我得把餐館開下去,他辛苦一輩子,就隻有這個小餐館。”
喜茹不敢相信:“你把餐館租出去啊,你得考大學呀。”
“以前,我努力讀書,是希望長大有好工作,賺錢養他老,可現在我隻想繼承他的廚藝。我也知道,考大學會有更光明的前途。可他為我做了那麼多,我什麼都沒為他做過。唯有回報過,我才會心安。”
過了一會兒,他像是安慰喜茹,又說,“我也喜歡做菜呀,你愛吃的胡蘿卜蛋炒飯不會消失!”
喜茹知道,什麼都不用說了。她輕輕的擁抱了他,“期待你的好消息。”
昨夜又下了雪,街邊還有積雪未融化。喜茹碰到卓娜,卓娜也像是要去找麥家齊,聖誕節早晨之後,她們再沒說過話。喜茹說:“如果他不能上大學,而隻能賣炒飯,你會堅持嗎?”
“我不會讓他賣炒飯的。”卓娜揚眉笑,自信滿滿。
8、
麥家齊沒有再回到學校。喜茹和卓娜也漸漸形同陌路。
喜茹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她頂著烈日去看麥家齊。小餐館生意火爆,麥家齊忙得停不下來,都沒時間好好說話,最後麥家齊說:“給我寄明信片啊。”
喜茹說:“什麼年代了,誰還寄明信片。”
麥家齊說:“我喜歡收到明信片啊,我的第一張明信片,是你送給我的,我還保存著呢。”
喜茹心裏柔柔酸暖,她懵懂的友善,他竟記了這麼多年。
大三下學期,喜茹在一場選秀中脫穎而出,簽約公司成為新生代歌手。但前途並非像想象中一樣如花似錦,她像一個木偶,被公司操縱著,拍性感照,抱大咖們的大腿,不惜代價爭取唱歌的機會。
三年之後,她隻是一個籍籍無名的三流歌手,她遇到了一些男孩,也有一些愛情,但是,他們愛她的美貌和青春,沒有很愛很愛她。她時常想起麥家齊,一想起他,她就聞到桐花香,聞到胡蘿卜蛋炒飯的味道。
她再沒有吃過那麼美味的胡蘿卜蛋炒飯,也再沒得到那樣美好的手指吻,她越是經受了風雨挫折,看多了世相人心,就越明白,他所給予的單純情意,是多麼珍稀美好。她好想念他。
聖誕節這天,她接到卓娜的電話,祝她聖誕節快樂,又說:“對不起。”
喜茹說:“為什麼對不起?為麥家齊嗎?”
卓娜說:“是。麥家齊變得那麼優秀,可他還是喜歡你。你知道,我欣賞你,但從來不肯輸給你。我在浴室摔到手,我說是被人跟蹤才摔的,讓他送我也我跟老師要求的,那些緋聞也是我放出來的,我想要他喜歡我,也想逼讓你退卻。”
“你成功了。”喜茹苦笑,這樣的真相她早料到,恨意已消化得差不多。
“也不能全怪我,喜茹,”卓娜說,“是你自己太懦弱。”
卓娜說得對,她太懦弱。麥家齊並不出眾時,她不敢麵對他們的友誼;當他長成一個優秀男孩時,她不敢麵對他的喜歡;她給過他殘忍傷害,她至今都不敢道歉。
“當時,我也以為他喜歡我,他答應送我,陪我過夜,做飯給我吃,可現在我才明白,那不是對異性的喜歡,隻是出於一個男孩的善良和正義。”卓娜又說,“不過,如果他不是堅持要賣炒飯,我也許真的能成功。”
卓娜喜歡的,是前途光明能與她並肩而立的麥家齊,而不是炒胡蘿卜蛋炒飯的麥家齊。喜茹還是苦笑,她不能指責卓娜虛榮,因為她若不是年少虛榮,也不會丟下他在冰凍的路麵,扔掉他的兔子燈。
成長從來不完美,有花香,有友情,有真誠陪伴,但也有虛榮迷茫,更難免傷害和被傷害,她們也不完美,她們隻能那樣長大。
9、
喜茹不知道,她是否還來得及問問那個手指吻,和那句“我喜歡你”,但她知道,她來得及為自己的虛榮道歉。
喜茹回到桐城,麥家齊的小餐館不見了,它變成了一個更大的飯店。當麥家齊朝她走過來時,她看到了一個從容自信凜冽成熟的男子。可當他笑起來,眉眼間還是那個翩翩少年,仿佛她一出現,他的世界就亮了起來。
她說起那些事,他微笑著聽,不時說:“哦?”“是嗎?”“你想太多啦。”但最後,他狡黠地笑起來,“如果你想彌補,就陪我去一個地方。”
那是他出生和兩歲之前生活的地方。麥大叔生前打聽到的,答應他高考之後陪他去看。他不敢一個人去,他很害怕走近它,觸摸它,感受它。他問喜茹:“你能理解嗎?它是故鄉啊,我生命的源頭,與我緊密相連,我竟然會膽怯。”
喜茹點點頭。她怎麼不理解呢。她也有過,隻是,它不是故鄉,而是他。
當一個人麵對生命中珍貴柔軟的感情時,都會有膽怯,害怕一不小心破壞了它。
麥家齊的故鄉是一個寧靜村莊。房子錯錯落落,小路上走著成群的鴨子和悠閑的狗,還有孩子蹦跳奔跑。麥家齊也不打聽什麼,隻是悠然走著,張望著,呼吸著。
一個老奶奶在菜地裏拔紅蘿卜,喜茹歡喜地跑過去幫忙,麥家齊也加入她們,還唱起兒歌來:“拔蘿卜,拔蘿卜,嗨喲嗨喲拔蘿卜。”喜茹也跟著亂唱,老奶奶看著他們隻是笑。
老奶奶送挑了幾棵最大的胡蘿卜送給他們。他們拎著紅蘿卜在暮色中往回走時,喜茹終於問起那個手指吻,他說:“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會問呢。不過,以前我也害怕你問,我麵對你也膽怯過。”
喜茹又問:“我是不是錯過了什麼?”
他握住她的手,說:“不,什麼也沒錯過,最美好的,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