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時光開出琉璃花(3 / 3)

琉璃去按門鈴,一個女人走出來,身後跟著一個抱皮球的小男孩。琉璃問:“於正海先生住這裏嗎?”

女人狐疑地打量她,說:“他現在不在,請問你們有什麼事?”

小男孩問女人:“媽媽,這個姐姐找誰?”

女人回答:“找爸爸。”

琉璃條件反射地閉上了眼睛,淚水洶湧。一旁的母親臉色煞白,身體搖搖欲墜,她嘴唇顫抖卻說不出一個字。琉璃扶住母親,對女人說:“我是琉璃,是於正海的女兒,這是我媽媽,請轉告於正海,我們來找過他。”

女人五官變形,驚聲尖叫,抱起小男孩猛衝回屋。

母親完全崩潰,像孩子般失聲痛哭,最後,她昏厥在車站。黃昏的車站空無一人,琉璃抱著母親,感覺到天崩地塌一般的絕望。

她哆嗦著打電話叫救護車。

7、

末班車正好進站,莫良辰從出站口過來。暑假他沒有回家,他大學的城市是省會,他和同學來小城做社會調查。

他看到了琉璃,還有琉璃的母親,他錯愕不已。他狂奔過來,大聲問:“你們怎麼在這裏?”不等琉璃回答,他背起琉璃的母親說:“叫救護車!多打幾次,我們去路邊等!”

琉璃的母親在醫院昏睡了一整晚。琉璃和莫良辰在病房陪著。琉璃看著母親的睡相,她竟莫名安心。近幾年,母親一直失眠,很久沒有睡得這麼深沉漫長。

後來,她也靠在莫良辰身上,緩緩睡去。

她醒來,莫良辰仍保持昨晚的坐姿沒有動過。她知道,這是他怕吵醒了她。已是黎明時分,房間透進微光,莫良辰的眼睛在微光裏清澈閃亮。他說:“琉璃,我喜歡你。這是我每天清晨最想說的話。”

琉璃胸腔裏叮咚一聲輕響,像是有什麼落進了心裏。那是成長給她的答案。她摸摸臉上的胎記,暗暗想:莫良辰,等我變完美,我們就相愛。

琉璃母親醒來後,情緒平靜,她完全不記得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裏,琉璃哄她說:“我們出門旅遊啊。”她笑起來:“旅遊好啊。”她隻字未提琉璃的父親。她將他忘了。她的等待,她的愛,她的痛苦,全都在睡了這一覺之後,遺忘了。

這對她來說,未嚐不是一件幸事。

這個夏天,海子沒有寫信來,秋天也沒有,冬天更沒有。琉璃漸漸想不起他的音容笑貌。他們之間發生的事也漸漸像隔世般遙遠。奇怪的是,橋上那個將吻未吻的瞬間,她卻記憶清晰,就像發生在昨天一般。

大二結束,琉璃仍然沒收到海子的消息。她終於產生了不好的預感和擔憂,她有種想走進雪山去找他,即使找不到他也要找到真相的衝動。可她的體質無法適應高原氣候,她更害怕預感變成現實。

她將自己的掙紮困惑告訴了莫良辰。她說:“他對我很重要,當我沒帶麵具你也覺得我不卑不亢從容美好,那是因為他改變了我。”

莫良辰說:“我明白了,我去幫你找他!現在正是夏季,可以上雪山。”

8、

莫良辰回來時,已是初秋。他來到琉璃的學校,親口告訴她海子的消息。他的皮膚變得黝黑,臉上還有因紫外線強烈照射留下的酡紅。他目光炯炯,神色悲憫。

他和琉璃坐在長江邊的沙灘上,他說:“他犧牲了,去年春天。”

他又拿出一個密封的塑料袋,裏麵是一包幹花。他說:“這是雪蓮花,在他的哨所旁采的,留個念想吧。”

琉璃捧著雪蓮花,貨船駛過來推著江水湧上沙灘,琉璃的雙腳被淹沒。他不在這世間了,他不會回來看她了,那個橋上將吻未吻的吻,永遠不會發生了。

原來,她一直在盼望那個吻還有機會發生。那應該是她的初吻,那是第一個喜歡她的人。原來,她等的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吻。

然而,她注定隻剩盼望,這個盼望,將會比一生還要漫長。

暮色往江麵上聚攏,莫良辰說:“你想坐多久,我就陪你多久。”琉璃一直坐到夜露浸潤了頭發和衣服。

莫良辰陪了琉璃整整一個月。他陪她上課,陪她做兼職,陪她爬山,陪她說話。他每天為她畫畫,他四處搜集笑話和糗事講給她聽,他跑遍大街小巷為她買家鄉常見的冰糖蘋果,他將自己的整個身心都投入她的生活。

他說:“琉璃,我現在說什麼都不合時宜,隻求能默默陪你。”

舍友們對琉璃說:“你男朋友對你真好啊,而且他還那麼帥!”羨慕之中又有遺憾,這麼帥這麼好的男生,為什麼偏偏喜歡一個臉上長著難看胎記的女生呢。

深秋,莫良辰要回校,琉璃去送他。莫良辰依然什麼都沒有說。其實,他什麼都不必說,他這一個月的行動,是如此熱烈真摯,即使最動聽情話,也會被襯托得黯然失色。

該說點什麼的人是琉璃。琉璃很想說點什麼,那句話,一次次從心頭湧到舌間,可她就像失去了聲音的小人魚一樣,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莫良辰感覺到了,他熱切期待。然而他隻聽到琉璃說:“謝謝你,多保重。”

琉璃在站台上朝她揮手,清晨的陽光裏,她的長發隨風飛舞。她左臉上的胎記像初熟的蘋果,閃耀著誘人光澤。他那麼喜歡她,連她的缺陷都喜歡。

火車啟動,琉璃越來越遠,莫良辰深陷在座位裏,雙手捂臉,淚水從指縫間緩緩傾瀉而下。

9、

琉璃21歲,她繼續努力存錢。莫良辰不再言語行動思想意識都圍著琉璃展開,他離開學校,四處遊走寫生,畫出了很多生機勃勃的畫。

琉璃22歲,她終於存夠了做美容的錢。一場美容手術後,她左臉上的胎記消失無痕,她變得完美。但她發現,生活並未因此變得完美。過去的困擾然存在:父親再未回家;母親更加健忘;英語六級未過;她還是會買到壞掉的蘋果……但這些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她有勇氣和決心對莫良辰說出那句話了:我也喜歡你,讓我們在一起。

琉璃歡喜雀躍動身去找莫良辰。她在火車上接到莫良辰的電話,他說:“我在敦煌鳴沙山,你聽到了嗎?風吹過山頭,山發出陣陣鳴聲。”

琉璃仔細聽,那一陣陣的聲音,像嗚咽,像悲鳴,又像歌唱。

莫良辰說:“這兩年,我走過很多地方,看到了許多風景,我一路想念你,又一路放下你。我以為我一輩子也無法放下你,但現在我做到了。”

他的聲音混合著風沙的鳴聲,那麼近,那麼遠。琉璃一時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她茫然地地舉著電話,火車在暮色裏穿行,她又聽到他說:“我不後悔我的努力和付出,因為,我做過的最好的事,就是喜歡你。”

來不及,來不及,來不及……在琉璃回程的路上,這三個字像風沙的鳴聲一樣,一直在她的耳旁回蕩。她一直以為青春很長,怎麼就來不及了呢?

大學畢業後,琉璃留在山城,莫良辰遊走四方,他們像朋友一樣保持淡淡聯絡,但再不曾見麵,直到2010年,山城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暴雨災難。

莫良辰特意趕來看她,確認她安然無恙。那是朋友間的匆匆一麵,沒有敘舊,沒有懷念。莫良辰似乎沒注意到胎記消失了,他隻發現,她的模樣有些許改變。

後來,莫良辰踏上去機場的大巴車,轉瞬他又跑了下來,琉璃依然站在原地,他拉拉她的手腕,輕聲說:“抱一下。”他們就抱了一下。琉璃聽到莫良辰的心跳,洶湧澎湃如海潮。這是一場她此生錯過便永不再來的海潮。

莫良辰還送給琉璃一幅畫,畫裏是楓橋盛開的蘋果花。畫的背麵寫著:也許你也會想起我,就像想起一朵不重開的花。

其實,不隻是他,也不隻她,還有他,以及他們,他們的青春,都是一朵朵不重開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