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校之星”決出了前三強,阮安寧是第三名,報紙做了專訪,一時間阮安寧成了校園名人。不久,杜宇馳打電話給阮安寧說她最喜歡吃的那種巧克力在招募臨時促銷員,薪水不錯還有免費巧克力,阮安寧為難但卻堅決地說:“我不再去做這些臨時工了,有家廣告公司找我做平麵模特呢。”
當然,做平麵模特比打臨工風光太多了,報酬也更多吧?阮安寧賺錢很努力,但也不節儉。杜宇馳能理解。他也感覺到了危機:她和他,正在分道揚鑣。
“這樣,我就能賺更多錢,等我找到媽媽,我能讓她過上好日子。”阮安寧說。
這是杜宇馳第一次聽阮安寧說起她的母親。原來傳言的大部分果然是真的,隻是,阮安寧相信,母親還活著,活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她身體裏流淌的血液讓她感覺到,那個給予她生命的人還與她呼應著。
她說:“她一定是為了讓我安心跟父親生活,所以不來找我,那我就去找她。她躲在黑暗的角落,我就要站在高處明亮顯眼的地方。如果她想找我,就一定能夠找得到。”
阮安寧語氣平靜。杜宇馳卻哭了。他心愛的女孩,竟背負著這麼曲折的身世和酸楚的使命。而校園大道上那些女孩子,她們都笑容燦爛,無憂無慮。
10、
阮安寧試拍了一些平麵廣告,反響不錯。到了大三,她與廣告公司正式簽約,她拍了更多的廣告,她的形象有時是醫生,有時是保險經紀,她有時被印在公交車上,有時被印在內衣包裝袋上。
她也變得很忙,杜宇馳很多次約她,她都沒空。她的光芒越來越亮,像一顆冉冉上升的星星,但也離他越來越遠,隻能仰望,不可企及。
有一次,阮安寧主動給杜宇馳打電話,約他見麵。她要他幫她翻拍幾張照片,是她童年時候和母親的合影。那些舊照片散發出愛與時光的氣息。母女倆很像,母親的雙眉之間有一顆顯眼的紅痣。
阮安寧說,她怕照片會損壞,所以拍下來多存幾份。她還沒找到母親,但她不會放棄。她說:“她是唯一能和我相依為命的親人。至於我父親,他不過是我的法定監護人,他究竟愛不愛我,天曉得。”
大四,杜宇馳也不再到處打工了,他到報社做實習攝影記者,一邊準備畢業論文。他明確了自己的誌向,畢業之後,他不會和同班同學一樣做律師,他要做攝影師。
他喜歡騎著舊單車四處轉悠,用鏡頭記錄下讓他心有觸動的人、物、或者風景。深冬的一天,他在舊城區商貿街街口看到一個中年女人。女人穿著不合體但整潔的衣服,頭發梳成利落的發髻,她坐在一條斑駁的長椅上,低頭縫補一件羽絨衣,她身旁放著一個背簍,以及一支拐杖。背簍裏插著一塊紙牌,上麵寫著六個字:精細手工縫補。
寒風從四麵八方吹來,女人鬢邊的頭發在風中飄拂,她瑟瑟發抖但卻紋絲不動。
杜宇馳找好角度,調整焦距,他拉近鏡頭,看到了她的手。那是一雙凍得通紅,十指龜裂的手。她又微微抬頭,舒展上身,杜宇馳看到了她的臉,一張似曾相似的臉。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雙眉之間有一粒耀眼的紅痣。
一個念頭在他心中蹦出來,他按快門的手不禁顫抖。
他打電話給阮安寧,經紀人說她沒空,要她晚點再打來。他第二天才聯係上阮安寧,他把昨天的照片發給她,小心翼翼地說:“我隻是大膽猜測,覺得有點像。”
阮安寧驚呼起來。她要杜宇馳馬上帶她到昨天的地方去。他們匆匆趕過去。斑駁的長椅上空空蕩蕩。阮安寧坐在長椅上,眼淚簌簌落下來。
阮安寧每天都到這裏來一趟,無論多忙,無論多累,但她每天都落空。
杜宇馳陪著阮安寧走遍老城區的大街小巷,四處張貼尋人啟事,阮安寧高挑削瘦的身影,映在南風微薄的陽光下,像一朵搖曳的花。
阮安寧說,在她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帶她去過香樟路的那棟大房子,對她說,那是她父親的家,裏麵很漂亮,很暖和,有很多好吃好玩的,生活在裏麵會很幸福,問她願不願意去。她當時問,媽媽你也會一起去嗎?母親搖搖頭。她說那我也不去。
那場暴雨之後,母親消失了,所有人都猜測她被洪水衝走了。她當時坐在洪水退去的出租屋門前,一片淤泥垃圾之中,父親來接她,說,你是我女兒,媽媽不在了,你就跟我一起生活吧。
她隻能跟他走,除了母親,在這世界,她再也找不到比父親更親的人。
她也必須活下去,依靠父親的撫育成長強大起來,這樣她才能找到母親,讓她老有所依。所以,盡管在那個家受盡歧視委屈,她也不能逃離。
“而且我想,無論如何我都會長大,會遇到愛的人,我終究也會有自己的家。”
杜宇馳走近她,擁抱她,說:“我想給你一個家。”
阮安寧卻搖頭:“我不能連累你。”
11、
大學畢業前,阮安寧找到了母親。她租了一套寬敞明亮的房子,把母親安頓下來。
杜宇馳去看望她們。
阮安寧的母親比杜宇馳在鏡頭裏看到時更虛弱一些,多年的流浪生活摧毀了她的身體和意誌,去年冬天大病一場幾乎致命。她任由女兒照顧自己,像自己從前照顧年幼的女兒一樣。
阮安寧將找回母親的事告訴了父親。父親很快給她答複:這個家沒有你母親的位置,如果你執意要跟她一起生活,那你也別回來了,從你十二歲我養你到現在,十年,我也盡夠父親的責任了。
阮安寧說,那好,我們兩不相欠了。
阮安寧不僅要養活母親,並且要給母親安穩舒適的生活,不要再過從前的窮苦日子,不要再住潮濕的房子,吃廉價的食物,穿灰舊的衣服,她還請了保姆照顧母親,要送母親定期治病。各種費用加起來不是一筆小數目。
阮安寧的專業是動物醫學。她一心想考美院,但沒能如願。動物醫學也是服從誌願調配的結果。市場上很難找對口的工作,稍微靠邊的就是去寵物店當店小妹,可是那點收入,遠遠不夠支撐母女二人的生活。
阮安寧出道兩年,小廣告拍了不少,但仍然沒變成角色。廣告公司沒再跟她續約,她隻得找下家。下家在簽約時提出要求,要阮安寧服從他們的包裝方案:拍一組裸照在網絡上公開,炒作,提升知名度。
阮安寧糾結之後同意了,但她要指定攝影師。她指定的攝影師是杜宇馳。
杜宇馳畢業後繼續留在報社,他還有一年的實習期,轉正的道路很漫長。老爸老媽把他狠狠痛罵,理想夢想什麼的他們不管,他們隻知道,照相沒出息,做律師才是好前途。最後,杜宇馳保證每個月給家裏交一千塊錢,才勉強平息了他們的怒火。可實習期工資很少,他必須最大限度省吃儉用。
杜宇馳到達攝影棚才知道他要為阮安寧拍什麼樣的照片。
他靠在牆頭,握相機的手垂下來,濃密的睫毛覆蓋著眼睛。他想起那三張浴室照,模糊水汽中少女潔淨的身體。他一想到會被男生們的目光玷汙就心痛難當。他付出了讓父母痛心自己皮開肉綻的代價保護它。
可如今,阮安寧要將它展露在所有人眼前,承受各種顏色的目光。
杜宇馳說:“阮安寧,我說我要保護你,我也願意照顧你和你的母親,盡我最大的能力。”
阮安寧笑:“你努力做自己的事就好,我們要是被捆綁在一起,隻能跌跌撞撞,彼此牽絆。而我,必須讓我和我媽過上好生活。想開點吧,杜宇馳,這世界除了生死,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阮安寧拿掉披在身上的絨毯,依然是潔淨美好的身體,宛如那潔淨美好的青春,他們共同擁有過的那些青春時光。
拍攝過程肅穆,悲傷,就像葬禮。
現實就是如此殘酷,它要生生撕裂人的羞恥,尊嚴,還有相愛的可能。
12、
從那以後,阮安寧沒有再主動聯係杜宇馳。
後來,杜宇馳再也聯係不上阮安寧。
阮安寧的照片沸騰了一陣,為她帶來一些邀請和效益,但不久之後又歸於沉寂。想出位的女孩總是前仆後繼層出不窮。
再後來,杜宇馳正了正式的攝影記者,經常出差。
杜宇馳二十六歲的冬天,他從雲南回來,辦公座的抽屜裏堆了很多信,還有一封請柬:恭請杜宇馳攜女友蒞臨江易陽阮安寧的婚禮。
請柬裏還有一封信,寫著幾句話:我們一起度過的那些節日,淋過的那些雨,走過的那些路,是我青春裏最快樂的時光。
婚禮日期是兩個月以前。杜宇馳錯過了。他聽說,江易陽繼承了家裏的公司,阮安寧不再做平麵模特而是開了一家寵物店,他們像王子公主一樣過著幸福的生活。他知道,阮安寧沒有錯,她種種努力與付出,不過是為了讓她自己和母親過上好生活。這隻是生而為人的本能願望。
他家的舊房子也拆遷了,他讓老媽把他的舊相冊什麼的寄過來。他才發現,他跟蹤偷拍的阮安寧的照片,他一張也沒有。他大學時的數碼相機和電腦也壞掉了,阮安寧的照片全都遺失了。
他隻找到了偷拍照片的那卷舊膠卷,裏麵有阮安寧十七歲春天裏的憂傷與微笑。
黑白的憂傷與微笑。
那是讓他最初心動的憂傷,一生牽掛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