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議論就像一顆顆流彈,從四麵八方射向小悠。
她無法充耳不聞,波瀾不驚,強作淡定不是十五歲擁有的智慧。她憎惡這些人說苗苗是傻子,但她意識到一個問題,如果父母老去離開,苗苗怎麼辦?答案就在議論裏。
她感到害怕。從前,她認為苗苗獨占了媽媽的愛,她嫉妒,憤怒,可她從未感到害怕。她想離家去遠方,一半是真心願望,一半卻是惡意賭氣。何況,無論什麼時候去遠方,她都還有希望。就像兔子姐姐說的,在未來,她會遇到與她同行的人。可現在,她的未來跟相親節目中的女嘉賓一樣,縱然自身再好,也沒有人願與你同行,因為你有一個累贅。小悠感到了從未有過的絕望。
小悠回到家,苗苗坐在地板上畫畫。“姐姐。”苗苗望著手中的畫,她畫了一個小女孩,臉蛋上兩坨圓圓的紅。小悠不理她,她走進房間假裝背書。
苗苗想睡覺了,她走到小悠麵前,舉著她的老虎眼罩。
“姐姐。”她說。
“走開,別煩我。”
“小老虎。”她舉著麵罩。
“小老虎要去森林。”她固執地舉著麵罩。
“我叫你走開你沒聽到嗎?你根本不是小老虎!也根本沒什麼森林,都是哄你的騙你的!你自己去睡!”苗苗可能聽懂了也可能沒有,但她懂得自己被拒絕了,她舉著眼罩放聲大哭。
媽媽進來了。她大聲凶小悠:“為什麼弄哭妹妹?要不是你搞什麼老虎眼罩,她不會跟著你瘋,現在你嫌煩了?我還沒嫌你煩呢!趕緊哄妹妹睡覺!”
小悠梗著脖子:“我不!讓她哭!哭死最好!反正她也是傻瓜!”
“啪!”媽媽的巴掌落在小悠臉上。小悠從小到大沒少挨打,衣架,藤條,梳子,媽媽隨手能找到各種武器。但是她被打臉,這還是第一次。委屈憤怒的淚水湧上她的眼睛,她咬住嘴唇沒哭出聲。
苗苗一直哭,直到累了才趴在椅子上睡去,手裏還握著老虎眼罩。
8、
第二天,媽媽已忘記昨晚的事,苗苗更是一臉茫然,但小悠還記得。
苗苗被退學後,媽媽想把苗苗變成正常人的願望卻更加強烈。周一到周五,苗苗都要上康複中心,費用增加了,家裏的負擔也更重了。媽媽不得不利用周末去打零工,照顧苗苗成了小悠的任務。
以往的周末,小悠都會帶苗苗出門去玩,去樓下花園乘涼、看小狗,去超市享受免費空調。但今天,小悠沒心情。她打開電視,苗苗看了一個上午。吃過午飯,苗苗非要出去,固執地拉著小悠的手。小悠望著她,她也望著小悠,她的眼睛清澈如嬰兒。小悠的心,就像陽光下的棉花糖一樣融化了。
她們去超市。超市門口有一個買冰淇淋的小店。每次走到這裏,苗苗都要吃香芋冰淇淋。
“冰淇淋。”苗苗果然說。
“出來再買,苗苗乖。”小悠說。
苗苗居然同意了,跟著小悠進了超市。苗苗得意地把她認識的每一樣東西指給小悠看:蛋糕,麵包,瓜子,餅幹,氣球,拖鞋,盆子……就像從前小悠從前教她的那樣。
對苗苗來說,這個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很陌生,而且她沒辦法像普通孩子一樣,通過自己的觀察去發現,去探索,去認識,她需要被人引領著,將這些東西,乃至整個世界,一點點地指給她看,這是什麼,那是什麼。
小悠看到了同學和她的媽媽。同學忙跟小悠打招呼:“嗨,小悠。”
小悠愣了下,從苗苗身邊跳開,朝同學小跑過去。她不願讓同學和媽媽看到苗苗,然後問這是不是就是你妹妹什麼的。同學熱情地拉著小悠看她的新裙子。同學的媽媽又誇讚小悠乖巧懂事什麼的。
等小悠應付完同學回去找苗苗時,苗苗已經不見了。她慌得大喊:“苗苗!苗苗!”可苗苗跟普通孩子不一樣,就算在她身邊喊她,有時她也像沒聽到一樣。
苗苗沒有回答。小悠沿著貨架一排排找過去,也沒有看到人。她在超市裏來回跑,超市裏人來人往,她摔倒在地上,膝蓋尖銳疼痛。一個可怕的念頭湧上來:如果苗苗丟了呢?如果苗苗真的丟了呢?
她渾身狠狠一顫,又一個念頭浮上來:如果苗苗真的丟了,她就能再次擁有媽媽,她就能再次擁有一個充滿希望的未來。她爬起來,跌跌撞撞,往超市出口走。陽光刺眼,熱氣撲麵而來,小悠一路走一路哭。苗苗一定很想回家,可她不認得回家的路。
回到家,小悠坐在地板上,苗苗常坐的地方,她一直哭。
天黑了,媽媽回來了。媽媽打開燈看到小悠,嚇了一跳:“你怎麼了?苗苗呢?”她感覺到不對勁,衝進每個房間找了一遍,厲聲問小悠:“苗苗呢?你妹妹呢?”
“不知道。”小悠說。
媽媽一把扯起小悠,眼裏射出母豹一樣的凶光:“你是不是把苗苗弄出去扔了?說!扔在哪裏了?”
小悠轉身衝出門,旋風一般衝下樓。從家到超市,要坐兩站公交車。她忘了坐車,隻是瘋了一樣往超市的方向奔去。她在路上撞上一輛單車,她和單車都摔倒在地上。單車上的人慌忙爬起來扶她。
“談小悠!”簡明朗喊起來,他竟然是簡明朗。“你這麼瘋跑是出什麼事了嗎?”
“我把妹妹丟了……”她抓住他的衣袖,她痛苦懊悔得臉色青紫。
“在哪丟的?我幫你去找!”
簡明朗騎著單車載著談小悠朝超市奔去。
小悠遠遠地就看到了苗苗,她站在冰淇淋小店的門口,安靜地望著前方的街道。
“苗苗!”小悠跑過去抱住她。
“姐姐。”苗苗說,“冰淇淋,苗苗吃。”苗苗並不知道姐姐曾放棄了自己,她隻記得姐姐說過的,出來再給她買冰淇淋。她一直在這兒等。
簡明朗為苗苗買了一個大大的冰淇淋。苗苗歡喜得拍手笑。簡明朗送她們姐妹回家。苗苗坐在單車後座,小悠在一旁走。“星星。”苗苗忽然說。小悠抬頭看,灰蒙蒙的天空裏,果然有幾顆星星隱隱閃爍。
小悠把苗苗放在家門口轉身又跑掉。“我不敢回家,”她對簡明朗說,“媽媽一定會打死我。”
9、
簡明朗騎著單車,載著小悠往江邊走,他們在江邊的大堤上坐了一夜。他們說了很多話,很多從來沒有說過的話。
“我是愛苗苗的,我不想丟掉她。可為什麼會是苗苗?為什麼是我們一家人?老天爺太不公平。”小悠說。
“不能總是別人的妹妹得這個這個病那個病吧?老天爺手裏的不幸那麼多,總要分派出去吧?作為地球上的一員,誰都有義務承擔一份嘛,比如我就承擔了六歲失去爸爸的不幸。”
他說得那麼鎮定沉穩,完全不像平時嘻嘻哈哈的樣子。可人本來就是一天天成熟長大的。
江水在夜色中泛著微暗的波光,螢火蟲在他們四周起起落落,樹木草地散發出夏日特有的香氣。這個夏天經曆了這麼多,小悠也覺得自己忽然長大了。
小悠對簡明朗說起秦川,說起她日記裏的內容,還有那隻白色的飛鳥。簡明朗說:“我撿到了那隻飛鳥,我想成為那個能在未來路上與你同行的人,我會努力。”
他們一直坐著,一直說話。天邊泛起一抹微亮晨光,小悠下定決心回去,她不再害怕,即使媽媽要打死她。簡明朗送她回去,少年載著女孩在清晨穿行,天空鋪滿緋紅的光,越來越盛大,明亮。這世上的愛就像那一抹晨光一樣,隻要出現了,就會越來越盛大,明亮。
家門虛掩著,小悠推開,一家人都在,爸爸,媽媽,苗苗。
苗苗睡在沙發上,手裏還握著老虎眼罩,她在等姐姐回來,等姐姐帶小老虎去森林睡覺。
小悠沒有挨打,但媽媽讓她跪下。媽媽說:“你發誓,說,我以後再也不跑出去一晚上不回家!說!”
小悠發完誓,問:“媽媽,你愛我嗎?”
媽媽抱住小悠:“愛。”然後,媽媽又說:“我想多要一個孩子也是為了你,為了你成長的時有人陪伴,長大了有人照應。我悉心照顧苗苗,也是為了讓她能長成一個普通人,能真的與你相互陪伴,相互照應,而不是成為你的負擔,累贅……”
“我不會再放棄苗苗,媽媽,我並不是真的想放棄她。”小悠說。
“我知道。”媽媽說,“一家人是不會放棄彼此的。”
中考前,有兩件小事像兩朵太陽光出現在小悠的生活裏。一是她終於有機會讓媽媽為她煮紅糖水;二是她收到一份禮物:一對玩偶姐妹兔。禮物卡上寫著:祝談小悠同學考試順利!雖然沒有落款,但她知道是誰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