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政府擬定了一長串名單,名單上的人不是官員,就是知名老板,政府要求把這些人的老婆孩子,用華西桐油公司的船駁,從淪陷區運送上來。劉阿榮、範子宿、吳邵雲在名單上。冬瓜腦袋等人沒在名單之列,但左見庸幹這件事拿到桌麵上來講,是沒人挑毛病的,籠絡這批人,他隻是要擴大堿廠銷路。接下來,講了運油船駁停靠上海碼頭地點,時間,叫客人給家裏拍電報,按時趕到江邊來。
沈嵐生計越來越差了,吹薩克斯管一個舞廳隻要一人競爭激烈,做了這月難說下月,住什麼地方吃什麼東西沒個定準。冬天來了,她沒錢製衣裳,清貧苦寒外加提心吊膽過著日子。她以為範子宿已經變了心,在重慶另有新歡,苦水淚水一個人咽著,苦日子獨自熬著。冬天的上海格外寒冷,她病了,周身灼熱發高燒,白天黑夜不停咳嗽,一個人卷曲在閘北工棚裏,仿佛熬不過年末的大雪熬不過這場寒冬。上海地下黨接到指令,尋找歌星沈嵐,拿著範子宿給妻子的親筆信,到大小歌廳舞廳,詢問歌手樂手,好在沈嵐刻歌譜吹薩克斯管認識不少人,有人知道她的行蹤,沈嵐看到丈夫時隔五年的親筆信,眼淚奪眶而出,虛脫的生命頓時昏厥過去。
運送桐油的拖輪拉著船駁到了上海,卸完桐油,船工們把油漬清洗幹淨,買來稻草被單被蓋,安置家眷。船艙沒窗戶,吊上煤氣燈,冬天裏老老小小擠在一起暖和。沈嵐經過醫院幾天醫療,病情不見好轉,時間緊急,地下黨抬著她到油駁上來,擔架上沈嵐麵色蒼白,枯瘦如柴,沒有一點昔日美女歌王的痕跡。床鋪在船艙,她自己無力順著木樓梯下去,水手找來籮筐,把她裝進籮筐吊了下去。上海地下黨按照預定方案,把沈嵐交給謝懷秀,拜托她一路關照。謝懷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帶上兒女沿著陡峭的樓梯端著飯菜爬上爬下,提著便器爬上甲板,把糞便倒進江中。好在過去幾年,她在常州老家照顧劉謝兩家老人飲食起居,如今把照顧老人的一套用到沈嵐身上,做得妥妥帖帖,船艙裏個個讚不絕口。一月的航程漸漸過去,沈嵐逐漸恢複模樣,船進三峽,順著木樓梯爬到甲板上觀賞風景。
船到重慶,快到臘月,劉阿榮、查理文、範子宿、吳邵雲等人在碼頭岸上迎接,相隔戰火兩段,失散數年的丈夫和妻子,父親和孩子歡聚在一起,歡樂和喜悅,溢於言表。沈嵐一句話也沒有,見了丈夫隻有眼淚和怨恨。範子宿心裏踏實,自己沒做虧心事,這要感謝季學民,時刻提醒自己沈嵐活著。兩口子見麵除了敘說離別痛苦思念,也有情意纏綿,沈嵐告訴丈夫是幾位義士找到了她,身體多虧謝大嫂和侄兒侄女細心照料,心中感激老朋友劉阿榮和季學民。
打掉日本特務機關,劉阿榮心頭出了一股惡氣,重建光華印染季學民組織大家替公司擔保,向銀行借款修建,機器範子宿和吳邵雲聯合設計,恒順機器廠就地製造。告罄尾聲時,查理文把技術工人從鹹陽帶了回來,上次日機轟炸死了百來號人,要想開工人手仍然不夠,招募員工從頭學起。範子宿編本《印染工藝》,沈嵐用鋼板刻出來,印成小冊發下去。工餘時間範子宿搞培訓,員工抱起油印課本死記硬背,一些人領悟力也極快,很快重建了一支工人團隊。
光華重建竣工了,夫人謝懷秀為範子宿張羅一場歡送會。沈嵐自然唱主角,徐麗萍曾是天馬電影製片廠的演員,過來幫忙湊角色,三個女人編台戲,教重慶姑娘學吳越俚語,演唱采茶歌:
太湖美來好風光,茶山妹子采茶忙,月亮未落上山來,露珠停在茶尖(兒)上。露珠淺來泉水清,泉水代表妹的心,妹妹要做長流水,哥哥要做有情人。
哥哥世上精明人,哥愛妹來妹有心,采茶緊采(清)明前茶,趕集緊趕(上)午前集。茶葉揉好走南北,帶妹一起看稀奇,妹妹小手繡紅兜,護住哥哥不變心。
深情的宜興民歌,熟悉的吳儂軟語,寄托三個女人對丈夫的恩愛深情。民樂悠揚,在飽受大轟炸的重慶給人信心安慰。引起範子宿對宜興滿山茶園,繁茂竹林,陶的古都的思念。引發吳邵雲對吳越故園的掛牽,家鄉在日寇鐵蹄下飽受踐踏,舊時工廠員工不知何處?重建光華,是對戰後重建的演練,他們集體付出二十年經驗積累,圖的是意氣相投,不圖回報,這是中國儒商的智慧。吳邵雲推範子宿講幾句,老範說:“工友們,常人忌諱魯班門前弄斧頭,不到天波府前舞槍棍,可是我和邵雲,還有劉老板不做常人,我們抱團取暖,齊心抗戰,大後方的紡織業才能保證前方之需”。劉阿榮對兩位朋友的感激情真意切,說:“子宿,邵雲,你倆是我一世的朋友,查理文也要把你們作為劉家的大恩人”。工人師傅佩服學貫中西的專家,希望他倆常來指點。依依惜別之際,就廠房散熱通風,工藝流程整潔,色澤溫度控製,熱水供應循環,烘幹熨平成型,再一次逐一請教,二人有問必答,問一句接一句。範子宿的車來了,足足等了三個小時,兩對夫婦上車後,工人師傅們久久不願回去。
光華印染廠複建第一批加工就是印染軍用蚊帳,蔣侯乙接到消息,帶著軍需署人員來廠裏視察,秘書長季學民奉命陪同,軍需官們一個勁誇獎新廠房漂亮,讚歎流水線設計合理,就在高興之時,空襲警報響起。官員們爭先恐後向防空洞跑,劉阿榮沒有跑,站在原地紋絲不動,絕望地望著天空,聽到警報,他感到筋疲力盡,束手無策,重建剛剛投產,又遇日軍飛機空襲。他沒有了在常州遭遇空襲,決心內遷的淡定。沒有了杭州撤退自己炸毀工廠,不拱手投降的豪氣。沒有了在武漢遭遇轟炸,逼迫無奈再遷重慶的悲壯。沒有了上次遭遇空襲,麵對無辜死難員工的憤怒,現在他身無分文,自顧不暇,債台高築,有點灰心喪氣,如果日軍投彈命中廠房機器,他不想在世上活了。
今天的日軍飛機,被埋伏在高空的美軍飛虎隊團團包圍,美軍飛機性能、速度、數量、炮火,占有優勢。日機沒有了地麵耳目,失去轟炸目標,垂死掙紮倉皇扔出炸彈,風把炸彈吹進長江,掀起幾股水柱。日機被飛虎隊一連被打掉數十架,趕緊狼狽倉惶逃竄。劉阿榮不知是為剛才的膽怯感到羞恥,還是為國家貧窮,國力衰弱感到悲憤,莫名其妙對蒼天幾分灰心幾分憤懣,兩行熱淚掛在滿是皺紋的臉頰上,呆呆癡癡地望著還在天上盤旋的飛虎隊,像一位孤獨鬱悶的老者思念舊時的情人。
軍需官們從防空洞裏走出來,劉阿榮醒過來,悄悄抹幹淚珠,請軍需官喝茶。蔣侯乙已沒有喝茶的興致,此時他也理解這位老人的心情,換個人換家公司遭遇這麼多次日機轟炸,早已關門垮台了。
季學民一旁看了,如果不是親眼目睹,如果不是身臨其境,誰也想不到世上有這樣的奇人,在這場戰爭中經曆了四次毀滅性的打擊。情不自禁伏在茶桌上,一口氣寫出《一個實業家的抗日戰爭》,文章寫好了,喝了口茶,把文章拿去給劉阿榮看。沒想到劉阿榮一臉不高興,說:“你這文章給我出了難題,強國之夢,我夢寐以求,隻是現在債台高築。你說我挨炸四次依然不倒,樹大招風,人家會誤認為紡織業利潤高的出奇,惹來多少麻煩”。
“會長在這場戰爭中經曆了這麼多磨難,發表此文對工商界人士是極大的鼓勵”。季學民安撫下劉阿榮剛才緊張悲憤的心情。
“做生意的人,滿招損,謙受益”。劉阿榮想到國事家事,心中仍然焦慮發愁,一時回不過神來。
“我寫你在抗戰中經曆的磨難,是請國人理解辦廠的艱辛,支持發展自己的工業。前不久,宋子文在報紙上大放厥詞,中國的工業化要靠買美國貨來實現”。
劉阿榮不言語了,他仰慕嶽飛,嶽武穆抗金可斷頭灑血,自己有何理由怪罪視為臂膀的秘書長,說:“你拿去登吧,時候不早了,我就不留你了”。劉阿榮清醒過來,心裏抖擻精神,五指梳攏頭發,整理衣衫,再裝甲胄,撥弄廠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