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經過登門拜訪,生人變成了熟人,劉阿榮轉彎抹角認識了主管軍服分配的處長蔣侯乙。這位三十一的上校處長,重慶人說他腰杆上別蒲扇,正打上風。同事說他祖墳埋得好,籍貫寧波奉化,跟委員長一方水土長大;黃埔六期畢業,受過蔣校長教誨;最重要的是他姓蔣,與委員長若幹年前是一家人,這幾樣條件,好比古人有兵書鐵卷,血統高貴。
牛營長幾經撮合,蔣處長同意與劉阿榮範子宿見一麵,地點定在夜雨樓,牛營長在裏麵有股份。飯店兩層,一樓為大廳,二樓設有包間。二位主人定好包間188雅室,提前到達做好準備。天黑時分蔣侯乙來了,客氣話直說:“對不起兩位,忙啊,脫不開身,這個時候來,我還給署長說家裏有急事兒”。
“蔣處長是貴人,國事繁多,貴人必忙嘛”。劉阿榮知道這些當官的總是要比約定時間晚到,以顯示自己如何的繁忙和重要,這是身價的象征。趕緊對飯店的服務生說:“上菜,上菜”。賓主坐定,範子宿給蔣侯乙敬上煙點上火,先抽煙定下神,一會兒菜上來了。
“鴻昌、光華過去得到軍需署照顧,這次初到重慶,還蒙蔣處長繼續給予關照。您看軍服加工最近有沒有活幹,彼此行個方便。”喝酒吃飯隻是搭台,關鍵是談事,劉阿榮把要說的話端了出來。
蔣侯乙這會餓了,右手夾菜送進嘴裏,喝口酒,左手指指點點說:“軍需署打算把西遷來的紡織廠組織起來,成立軍布加工業聯合會,光華是紡織行業的老大,鴻昌是紡織行業的一杆旗,今天來,也是想請二位出山,組建軍布加工業聯合會”。吃了幾口,抽支煙吐出濃濃的煙圈,煙霧的縫隙中,狡黠的目光地盯著兩位求上門來的富商。他人雖年輕,卻有心機,紡織行業的老板遷來重慶,他開始思考一件事,如何讓自己手裏的權力撈錢。無論這些人以前是何等的輝煌和不可一世,到了重慶他們什麼也不是。政府把棉花專營起來,好比給了他一把任意宰殺紡織廠的快刀。這些老板要在重慶站穩腳跟,討碗飯吃,重振事業沒有我蔣侯乙,不是那麼容易。前幾天署長安排他,籌備軍布加工業聯合會,他將遷到重慶的廠家排個隊,無論以市場份額,經營規模,品牌利潤來排,排來排去都是光華、鴻昌兩家公司在前頭。如果在兩家拔尖的企業裏占點幹股,分紅進項穩妥,幾天來在辦公室為這想法樂得自己個人竊笑。牛營長說劉阿榮和範子宿請他喝酒,好比釣餌剛撒進湖裏,魚就來咬鉤。這倆人此時就像兩隻饑餓的綿羊,你給它一把草,它就會任你宰割。蔣侯乙上桌,劉阿榮和範子宿兩人一直沒動筷子,眼巴巴看著蔣侯乙吃菜喝酒。看二人急不可耐的樣子,蔣侯乙拋出了事前準備的誘餌,說:“軍品完成任務,剩下的棉花做民品,你們豈不優先”。
棉花有了著落,軍品第一筆紡紗訂單得要搶先到手,急迫下問:“近期有何任務?”蔣侯乙是垂釣者,魚兒咬鉤時釣牢的感覺爽快又舒服,停下手裏的筷子幹笑一聲,慢悠悠地說:“你們兩人製定的方案我看了,重慶成為陪都,新設立衛戍司令部,趕製一批著裝,士兵用嗶嘰,軍官用哢嘰,色澤和價位按南京標準。署長為了管照二位,在你們的加工費上提價百分之十。”說完,滿桌佳肴抑製不住他嘴裏的口水,垂涎欲滴盯著眼前的兩隻綿羊。範子宿想象的布匹價位,蔣侯乙痛痛快快的解決了。劉阿榮年輕時羨慕做個紅頂商人,借助官府衙門做生意,發財快。隻是軍需加工好比沙灘行船,廠家不和官府捆在一起,上船以後進退兩難。要幹這活得把軍需署長和眼前這位處長與自己捆綁在一起,投石問路試探問:“蔣處長,軍需署有什麼利益在裏麵”?看來劉阿榮是明白人,蔣侯乙硬梆梆的臉放鬆了下來,欲擒故縱拖長聲音說:“軍需署嘛,這要看劉兄和範兄大不大方喔”。
在宜昌候船,範子宿想到與劉阿榮結盟,他認準與官場打交道,白手起家的劉阿榮比自己拿得住火候。自己原耽心價位不好確定,沒想到蔣侯乙這兒這麼爽快。劉阿榮看他的眼色,眼睜得圓圓的等自己拿主意,他把眼色遞回去,請劉阿榮探探虛實,謹防裏麵有詐,劉阿榮明白過來,說:“署長大人提的加工費提價百分之十,返還給你們”。軍方加價部分返還,這是國民黨衙門慣例,劉阿榮在說“們”字時,鼻音拖長加重語氣,聽話聽聲,鑼鼓聽音,想就此打住。蔣侯乙嘴唇一張,下巴一閉說:“劉老板恐怕小氣了點吧,你說的加價返還,是二處弟兄們的,署長和我的……在哪兒呀”?後麵這句話,提高語調,口氣聲音暗含胃口不小,劉阿榮不知道他的胃口到底有多大,將計就計以守為攻說:“這兒沒外人,蔣老弟不妨直接說出來吧”。
“我和署長要百分之十的股份。”蔣侯乙手裏的往桌上筷子一擱,眼睛死死盯著對方,他看出劉阿榮是生意場的老手,拿下這老家夥,假洋鬼子範子宿必會就範,裝著不在意提起筷子吃菜。劉阿榮猜想到他和軍需署長會要幹股,沒想到開口如此之大,生意人不能做賠本買賣,沉默一下說:“蔣處長,百分之十不行,百分之三,你和署長各百分之一點五。光華現在是股份製,送人幹股,要提交股東大會表決,土財主楊懷善這些人現在也成了股東,我們之間的事能讓這些人知道嗎。我說的百分之三,從我的股份裏出,你們隻拿紅利,股份不注冊”。說完抽出香煙給蔣侯乙點上,該說的說明了,他光顧著說話伺候客人,這會抓緊吃幾口。
蔣侯乙吃飽了喜歡抽煙,席上抽一抽名牌香煙是身份的象征。署長要求組建軍布加工業聯合會抓緊,說大後方沒有機器紗錠,抗戰幾百萬軍人要穿衣,國軍現在與盟軍並肩作戰,不能穿土布。點名劉阿榮做會長,範子宿做副會長,他曾想過這兩人自恃才高,藐視他本人,就換兩個俯首帖耳言畢是從的奴才來做。隻是署長已知道眼前兩位的名字,不選頂尖的人才找奴才,署長如若追問,自己還得編一套說得通的理由解釋,比較一番真想與劉阿榮範子宿談成生意。一隻煙抽完,接著點一支,朝上吐了口煙圈,占幹股好比做生意,漫天要價就地還錢,他眼角眯著笑了笑。看著正在吃菜的劉阿榮範子宿,盤算利益如何大和多,報紙上說光華在抗戰前年獲利百多萬,鴻昌屈居第二,年利潤近百萬,兩邊各占幹股1.5%,分紅可得三萬。加上返還利潤加價,他每年坐收漁利約合十萬銀元。默默算好賬,問範子宿:“範兄呢?”
範子宿低頭吃了幾口,蔣侯乙點他的名,說:“蔣處長,你和署長要的就是錢。這樣好不好,我說個數字,我們兩家公司每年各孝敬您和署長一千五百銀元,你和署長從我們兩家公司各拿三千大洋,怎樣”?這番話和剛才盤算出入太大,蔣侯乙臉上掛不住了,扔掉手裏的煙蒂說:“範兄,你當我小學沒畢業,算不來賬,剛才劉兄怎麼說的?你們兩事先沒個商量”。說完起身要走。範子宿像是早預料到結果,放下筷子按住蔣侯乙的肩頭,淡然一笑說:“蔣處長,內遷重慶,一路風塵,機器炸沉丟失,物資損耗,這些不說。重慶市場能和上海南京相提並論嗎?這內陸消費不及沿海一半,工廠利潤有內遷前百分之十就不錯了。您不要生氣,咱們親兄弟,明算賬,我們倆保底孝敬您倆一人三千大洋,股份1.5%的分紅超過這個數,您倆按點子拿,水漲船高。”為軍方紡紗織布,一對一的買賣,軍方處於強勢,交貨時間,生產質量,合同價格都是軍方說了算,廠家沒有話語權,範子宿說這番話背水一戰,迫不得已。
蔣候乙雖沒做過生意,也知道誰也不能保證筆筆生意都賺錢,不然生意場上怎麼有成功者和失敗者之分。保底孝敬3000大洋,可以買一處好房子。再說無論怎樣這批軍服得要人把它做出來,二人入了軍布加工業聯合會,就是牽上鼻眼的牛,由不得你性子來,妥協是為了前進,拿定主意說:“子宿兄說話轉彎抹角的,算來算去我和署長吃大虧,你說的這個數不能再少啦,劉董同意的話,我給署長回話”。劉阿榮連忙點頭,蔣侯乙得隴望蜀說:“明天你們二位來軍需署,簽下衛戍司令部軍服加工合同。順便把聯合會的事商議下,以後有加工任務,就是你們製定標書了”。蔣侯乙說話盯著二位,兩位沒表情,棉花原料有了著落,一筆加工合同談成。隻是製定加工標書這事,雖然有好處,劉阿榮擔心業界怨聲載道,說他做會長欺行霸市。範子宿心安神泰,做生意物競天擇,優勝劣汰。蔣侯乙心懷鬼胎,公幹漁利,請你二人製定標書,沒想到二人不做表示,心中一陣悔恨。
生意談到這時,牛營長進來問:“蔣處長,菜品怎麼樣?滿意嗎?”蔣候乙手裏牙簽剔著牙縫,一語雙關說:“有你牛兄掌廚,有不滿意的嗎”。牛營長看菜吃得差不多,一瓶酒已經喝幹,帶頭仰頭大笑,蔣侯乙不便再說,起身說:“散了。”他心高氣硬,日後慢慢找這二位算賬,客客氣氣走出夜雨樓,握手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