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茶山路口,回旋花圃中央立著一座巨石,石上騰飛出一匹銅鑄的馬。記得表哥叮囑:見了銅馬再往右一個站就到石龍了,中巴裏的楊業成見到銅馬,忙叫有下。中巴撂下他,拐個右彎不見了。

銅馬騰空飛躍,他覺得飛馬在諷刺他跳槽。迎著陽光眼眩鼻酸的,差點打個爆破性的噴嚏,啐道:“我呸!”想起在深圳就來氣。

深圳寶安某職業介紹所推薦他入一家電子廠,宿舍的人說廠裏經常拖欠工資,你卻來陷這個坑?他嚇跑了,後來又稀裏糊塗的成為那間職業介紹所的員工。主管大發慈悲說這樣可以免費。席子鋪開,蚊帳掛上了,被拉去交錢——培訓費200元、宿舍費50元、壓金200元。

“不是說不用交錢嗎?”

“說的是介紹費,懂嗎?”

收據拿了,那位菩薩沒忘了說:“做不足三個月的,壓金不退的。”

第二天,楊業成被安排去戶外拉客,原先說好的“前台推薦顧問”職位再無人向他提起過。最後一天培訓中才公布:新員工提成不足500元的不發工資,直至足夠的那個月才一並補發回來,而且提升為前台顧問。他打了一個電話,收拾簡單行李,走人!

坐車八塊錢到了東莞長安,轉車七塊錢到了東莞石龍,身上隻剩下五十五塊錢了。

記得中專畢業的時候不知哪個同學說:九九年畢業出去的肯定幸運的。澳門回歸,祖國繁榮,人人樂業。呸!楊業成想起直覺得天真。

來接他的表哥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他。原來楊業成提前一個站下了車。楊業成見到親人,鼻子有點酸,可是他是男子漢,不輕易哭的。好歹逃離苦海了,又轉為高興,笑著說他在寶安如何一步步地陷入“泥塘”,然後又如何幸虧聰明等等。路上表哥幫手提行李,聽著隻管哈哈笑。他不是在幸災樂禍,是慶幸親人平安無事。中國人的情感表達是這樣的,不能怪他。歐美的人聽到親朋受苦難,必然會抱著對方的額頭吻個不停,並且說句:噢!聽到這個消息我真難過。楊業成當然明白這一點,所以也一起笑了。

嗨——!歎一口氣就讓它過去吧。

表哥在石龍一家五金廠做噴油師傅,知道廠裏在趕貨,急著招臨時工,所以問楊業成能不能屈就一下。楊業成心想騎牛找馬,毅然答應了下來。

入廠後他被安排做雜工,主要是搬運,沒搬沒運的時候還要幫包裝部打包裝。他的體格與工種根本就不相稱,身高雖然有一米七,但是長得單薄了點,不勝搬抬,鼻梁上還架著一副眼鏡,幹起活來也不方便。可是沒辦法呀,山窮水盡的時候有個飯碗端著算不錯了。

工廠一直在趕貨,忙起來像打仗,成品區剛搬空又堆滿了一板板的貨。楊業成和三個工友一起拉成品、供原料、清廢品,眼鏡被汗水弄模糊了,成品倉有個收發小妹抿著嘴對他笑。楊業成隻管拉著手動叉車把一板成品往行裏放,小妹懷裏抱著文件夾過來了,認真地衝他說:“喂!你怎樣放貨的嘛?標簽朝哪了?全都靠裏去了,看不見啦!我發錯貨的話找你算賬。”楊業成臉紅耳赤,這麼簡單的工作也講學問哩!

楊業成背地裏並沒有啐口罵小妹,反而留心觀察工作上的事,減少犯錯。

原來這個廠主要做西餐盤子的,兼做化妝鏡(金屬框座玻璃鏡)。盤子無非是分鐵與鋼兩種。一卷卷的鋼鐵片在裁床上被剪成一塊塊方料片兒,油壓機把它壓成毛坯,壓上花式,然後用衝壓機切邊料、衝手挽孔。鐵的拉去電鍍、油金、噴油;鋼的拉去打磨拋光、油金。然後都拉上包裝部裝配手挽等等,最後打包裝入紙箱。

托貨的卡板用完了,楊業成經常到各個車間去收集。

衝壓部的衝壓機“嚓咚、嚓咚”地響,聲音雜亂一片。機手多數是男的,答起話來簡直在吆喝,擔心別人聽不到似的。

工廠的東北角有座鐵皮蓋頂的平房,是磨光部。裏麵一片黑——牆黑、地板黑、人黑、機器黑。沒有窗戶,隻有三四個圓孔,孔裏的抽風機“呼呼”的在發瘋。員工帶著口罩,兩膝裹著自製的護墊,雙手持著不鏽鋼盆子,用膝蓋抵著在布輪、麻輪上打磨。空氣中飛揚著纖長的纖維塵。

正北那裏是上油部,它分為三個室——油金室、噴油室和絲印室。油金室像個畫室,一排排的女工手握連著電線的描筆在聚精會神地為盆子描花,挺安靜的,隻有空調風吹得台上的包裝紙“嘩嘩”響,這種地方楊業成最常來。但噴油室可不是了,人還在門口外,已經嗅到一股怪味。怎麼說呢?男人聞到說是香的,女人聞到說是臭的。室內巨型的烘箱烘得空氣非常悶熱,外人進來了保準呆不久,一會兒就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