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江從上海被押解到蘇州第三監獄。這是他先前被捕蹲過的司前街監獄。監獄的環境比以前更差。犯人除了每天三頓飯時才有走出牢門呼吸新鮮空氣的機會,其餘時間都悶在潮濕陰暗的牢房裏。幾個月下來,阿江患上嚴重的哮喘病。喘得上氣不接下氣,連平躺也不行,隻好坐倚牆上,但他在病中依然積極組織獄中鬥爭,又是什麼“監獄代表會”,又是什麼“合作社”,他一會兒大聲吟詩,一會兒慷慨陳詞,搞得敵人十分頭痛。
一日下午,阿江正在牢房裏踱步吟詩,兩個滿臉殺氣的軍警打開鐵鎖進了牢房。一個瘦猴兒用命令的口氣,對阿江吆喝道:“趕快收拾好你的行李,跟我們走!”另一個矮墩墩的胖子,像魔鬼般地吟笑道:“知道送你到哪裏去嗎?送你去見閻王爺!”難友們都震驚了,憤怒地質問:“你們帶他去哪裏?”瘦猴兒陰笑著說:“送他到該去的地方!”阿江蔑視地從鼻孔裏哼了一聲。毫不在乎地彈了彈身上的灰塵,從容地微笑著,緩緩地轉過身,對難友們點點頭說:“我從走上救國道路那天起,就想到這一天,人生自古誰無死,遺憾的是不能跟大家幹了。請諸位多加保重,勝利一定是我們的!”兩個軍警不耐煩催促:“快點快點,別囉囉嗦嗦,死到臨頭了,還他媽的抖什麼威風!”
“我不急,你們急什麼,哈哈!”阿江大笑著走出牢門。
“阿江,你不能去啊!”難友們喊著。
阿江停下腳步,轉過身,平靜地對難友們說:“難友們,我走了。請轉告我的‘師傅’,壯誌未酬,死不瞑目,我仍然盼望著光明的那一天!”難友們知道阿江所說的“師傅”是指黨組織,深深地為阿江從容就義之舉所感動,淚水嘩嘩往下流。阿江一個個握著伸在鐵柵欄外的手,告別道:“難友們,阿江先走一步,你們保重啊!”這時,隔壁牢房正有一個難友被兩個獄警押解出來。阿江和那個難友一起被帶到監獄門口。剛出大門,軍警將兩支木牌分別插在兩人五花大綁的後背上。木牌上寫著用紅筆圈過的“死刑犯”三個大字。當他們兩人被推上囚車,發現囚車裏已經有五個衣衫襤褸被捆綁得結結實實的難友,這些人的背上都插著“死刑犯”的大牌牌。他們的神色都異常嚴峻又鎮靜。
囚車開動了。天陰沉沉的,雲壓得低低的,令人透不過氣來,一會兒起風了,灰沙揚起,迷亂入眼,世界變得昏黃模糊起來。囚車嗚嗚地駛過街市,穿過城門,奔馳在荒涼的效外道路上。阿江對同車難友說:“這樣走,太寂寞了吧!人來到這世界時,驚動許多人,人死的時候總不能悄無聲息,人死要死得壯烈,來讓我們唱起來吧!”於是,阿江和死囚犯放聲高唱悲壯的《國際歌》,那歌聲在風中時揚時抑,或高或低,激昂慷慨,蕩氣盈空……敵人被歌聲嚇壞了。“停車,停車!”囚車停下,敵人硬是用破布、髒毛巾塞進難友的口中,堵住正義的呐喊,堵住戰鬥的歌聲。可是,連死也無所畏懼的難友們,依然挺起胸膛,用雄渾鼻音繼續歌唱……一聲尖厲的刹車聲後,囚車戛然而止。十多個荷槍實彈的敵人朝他們餓狼般地吼叫:“下來!下來!統統下來!”
荒郊野外,時有鷹和獸發出刺耳的尖叫聲。敵人將他們推下車,排成一溜兒。阿江心頭一熱,禁不住喃喃吟誦:天涯何處無芳草,且作馬革裹屍還!
行刑隊長發出開槍射擊的口令:“預備——”
阿江和那些難友在這個時候不約而同拚盡全身力氣,狂飆驟起地高呼口號:
“中國共產黨萬歲!”
“打倒帝國主義!”
“打倒國民黨反動派!”
槍聲過後,罪惡的餘音還在荒郊回蕩著。阿江睜開緊閉的眼睛,發現自己仍在原地,一動也動,扭頭看身邊,五個難友倒在血泊中……
怎麼?我還活著?
是還活著。
原來敵人對阿江玩了一個陪殺把戲。敵人把阿江從刑場上拉了回來,即進行突擊審訊。他們以為一般人在驚魂甫定之際,是最容易招供的。可是他們看錯了對象,阿江是特殊材料造就起來的人。死過一回的阿江,更不怕死了。
在上海藝大的纖纖,接到阿江從蘇州第三監獄寄來的信。信上說,盼望見麵。纖纖很高興,但是探監也要打通關節啊,怎麼跟阿江見麵呢?
於是,她去找潘漢年。以商人麵目出現的潘漢年,跟國民黨青紅幫甚至日本人打得火熱,所以幾經周旋,打通關節,通知纖纖前去蘇州探監。潘漢年已經掌握可靠情況,知悉阿江沒有透露任何機密。反動當局無從知道阿江的來龍去脈,加之潘漢年又聘請一位名律師為之辯護,說阿江僅是傾向左翼的文學青年,於是當局將重病纏身的阿江釋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