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人生是一本大書(1 / 2)

“感情”若容許我們散步,我們也不可缺少方向的認識。

一切散步即無目的,但得認清方向。放蕩灑脫隻是疲倦的表示,那是某一時對道德責任鬆弛後的一種感覺,這自然是需要的,可完全不是必需的!多少懶惰的人,多少不敢正視人生的人,都借了瀟灑不羈脫然無累的人生哲學活著在世界上!我們生活若還有所謂美處可言,隻是把生命如何應用到正確方向上去,不逃避人類一切向上的責任;組織的美,秩序的美,才是人生的美!生命可尊敬處同可讚賞處,全在它魄力的驚人。

辦事處小樓上隔壁住了個木匠,終日錘子鑿子,敲敲打打,聲音不息。可是真正吵鬧到我不能構思不能休息的,似乎還是些無形的事物,一片顏色,一閃光,在回想中盤旋的一點笑和怨,支吾與矜持,過去與未來。

為了這一切,上帝知道我應當怎麼辦。

我需要清靜,到一個絕對孤獨環境裏去消化消化生命中具體與抽象。最好去處是到個廟宇前小河旁邊大石頭上坐坐,這石頭是被陽光和雨露漂白磨光了的。雨季來時上麵長了些綠絨似的苔類。雨季一過,苔已幹枯了,在一片未幹枯苔上正開著小小藍花白花,有細腳蜘蛛在旁邊爬。河水從石罅間漱流,水中石子蚌殼都分分明明。石頭旁長了一株大樹,枝幹蒼青,葉已脫盡。我需要在這種地方,一個月或一天。我必須同外物完全隔絕,方能同“自己”重新接近。

黃昏時聞湖邊人家竹園裏有畫眉鳴囀,使我感覺悲哀。因為這些聲音對於我實在極熟習,又似乎完全陌生。二十年前這種聲音常常把我靈魂帶向高樓大廈燈火輝煌的城市裏,事實上那時節我卻是個小流氓,正坐在沅水支流一條小河邊大石頭上,麵對一派清波,做白日夢。如今居然已生活在二十年前的夢境裏,而且感到厭倦了,我卻明白了自己,始終還是個鄉下人。但與鄉村已離得很遠很遠了。

我發現在城市中活下來的我,生命儼然隻淘剩一個空殼。譬喻說,正如一個荒涼的原野,一切在社會上具有商業價值的知識種子,或道德意義的觀念種子,都不能生根發芽。個人的努力或他人的關心,都無結果。試仔細加以注意,這原野可發現一片水塘澤地,一些瘦小蘆葦,一株半枯檉柳,一個死獸的骸骨,一隻幹田鼠。澤地角隅尚開著一叢叢小小白花紫花報春花,原野中唯一的春天。生命已被“時間”“人事”剝蝕快盡了。天空中鳥也不再在這原野上飛過投個影子。生存儼然隻是煩瑣繼續煩瑣,什麼都無意義。

百年後也許會有一個好事者,從我這個記載加以檢舉,判案似的說道:“這個人在××年已充分表示厭世精神”。要那麼說,就盡管說好了,這於我是不相幹的。

事實上我並不厭世。人生實在是一本大書,內容複雜,分量沉重,值得翻到個人所能翻看到的最後一頁,而且必須慢慢的翻。

我隻是翻得太快,看了些不許看的事跡。我得稍稍休息,緩一口氣!我過於愛有生一切。愛與死為鄰,我因此常常想到死。在有生中我發現了“美”,那本身形與線即代表一種最高的德性,使人樂於受它的統製,受它的處治。人的智慧無不由此影響而來。

典雅詞令與華美文字,與之相比都顯得黯然無光,如細碎星點在朗月照耀下同樣黯然無光。它或者是一個人,一件物,一種抽象符號的結集排比,令人都隻想低首表示虔敬。阿拉伯人在沙漠中用嘴唇觸地,表示皈依真主,情緒和這種情形正複相同,意思是如此一來,雖不曾接近真主,至少已接近上帝造物。

這種美或由上帝造物之手所產生,一片銅,一塊石頭,一把線,一組聲音,其物雖小,可以見世界之大,並見世界之全。

或即“造物”,最直接最簡便那個“人”。流星閃電刹那即逝,即從此顯示一種美麗的聖境,人亦相同。一微笑,一皺眉,無不同樣可以顯出那種聖境。一個人的手足眉發在此一閃即逝更縹緲的印象中,既無不可以見出造物者手藝之無比精巧。凡知道用各種感覺捕捉住這種美麗神奇光影的,此光影在生命中即終生不滅。但丁、歌德、曹植、李煜便是將這種光影用文字組成形式,保留的比較完整的幾個人。這些人寫成的作品雖各不相同,所得啟示必中外古今如一,即一刹那間被美麗所照耀,所征服,所教育是也。

“如中毒,如受電,當之者必喑啞萎悴,動彈不得,失其所信所守。”美之所以為美,恰恰如此。

我好單獨,或許正希望從單獨中接近印象裏未消失那一點美。

溫習過去,即依然能令人神智清明,靈魂放光,恢複情感中業已失去甚久之哀樂彈性。

宇宙實在是個極複雜的東西,大如太空列宿,小至蚍蜉螻蟻,一切分裂與分解,一切繁殖與死亡,一切活動與變易,儼然都各有秩序,照固定計劃向一個目的進行。然而這種目的,卻尚在活人思索觀念邊際以外,難於說明。人心複雜,似有過之無不及。然而目的卻顯然明白,即求生命永生。永生意義,或為生命分裂而成子嗣延續,或憑不同材料產生文學藝術。也有人僅僅從抽象產生一種境界,在這種境界中陶醉,於是得到永生快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