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6月,渦城換了市長。
新市長早年任鄰市的建設局長,政績輝煌,因此對市容有著一以貫之的挑剔,到任後就開始大規模的整頓,許多臨街的老建築被拆除,渦城在兩個月之內被翻了個遍。
他姓劉,渦城人於是叫他劉老八,開玩笑的時候戲稱八哥。
9月底我回去的時候,八哥的新政已接近尾聲。車近渦城的時候天已黑了,謝安路兩邊的灌木不知道換成了什麼,一路隱約不明的香氣。路燈也全是新的,潔白的燈柱上一朵含苞的蓮花。某一個時刻幾乎疑心誤入他鄉,所以悵然的同時,也有一點說不清的感覺,好像,暗暗鬆了口氣。
後來知道那是桂花。八哥年輕時在南方當兵,大概養成習慣了吧,到哪裏都要先種上一些。
我得感謝他,因為他這個大手筆的習慣。
那陣子沒有什麼地方去。母親還不肯原諒我,可能父親也是吧,都不怎麼跟我說話。在家裏總覺得連站的地方都沒有,仿佛是多餘的人,尷尬得很。有一次我在飯桌上講了個笑話,講完自己大笑,母親好像沒聽到一樣,倒是父親挑了挑嘴角。我笑著把飯吃幹淨,又添了一碗,也吃完。
也不能去大哥家,大嫂什麼都不知道,因為不知道,所以也不知道顧忌。
仿佛是我自己難伺候,在我跟前,顧忌也不是,不顧忌也不是。
整個城市都已經改頭換麵,他們卻還要這樣提醒我。
後來甚至幹脆睡到診所。
那陣子醫院有一個小病人,五六歲的小姑娘,齊肩黑頭發,大眼睛,靜靜的極乖巧,可惜那麼小。幫她做完手術的第二天,我去查房,她已經醒了,我問她疼不疼,她搖搖頭,笑了笑。是個陰天吧,外麵暗得很,病房裏的日光燈也白得淡薄——白的燈,白的牆,白色被褥拉到胸前,她柔軟的頭發,小小的蒼白麵孔。
我沒事兒的時候就去看她。
小丫頭其實是個“話癆”,什麼事都要絮絮地講半天,有時候累了,就纏著我說話給她聽。她也聽得認真,我說一點有趣的,她就很開心,咯咯地笑。我捏捏她的臉,有一點黯然。
曾薇也許是對的,我就是個幼稚的人。
那時候母親催著我結婚,我沉默,她就哭,好幾次氣急了要去找大嫂,被我死活拉住。然後四哥又來,大哥又來,大哥說:“老七,你不要麵子我還要,我還得出去見人。”最後,竟然大嫂都來勸我。她苦口婆心,問我:“老七,你到底在擰什麼呢?”
我苦笑,世界上最有福的人是大嫂,她竟然什麼都不知道。
周遭兵荒馬亂,恰好醫院有一個機會去上海學習,我便去了。
一去半年。
曾薇就是那時候給我打電話,她大概想要跟我好好談一談。可是我什麼都不想說,我隻想靜一靜,讓該過去的煙消雲散,讓該來的,水到渠成。她被激怒,冷笑:“好,我不煩你了,我等著接你跟張雲逸的帖子!”
她明明知道不可能。
我一直都知道不可能。
“不關小雲的事。”我說,“她一個小孩兒,你何必把扯進來?”
她沉默一會兒,忽然笑了,“沈之城,你要幼稚到什麼時候?”我不說話,她道,“我有什麼資格說你?我也幼稚了這麼久——沈之城,我不是隻有你一個選擇,你自己知道,我沒必要委屈自己。”
她掛了電話。我拉開窗玻璃,風呼地灌進來,窗下即是高架,一層一層燈河璀璨,一輛一輛的車無聲地從裏麵迅速遊過。夜色繁華。我關好窗,拉上窗簾,去洗漱。
我不能與她說什麼——說什麼呢?說:小雲終於離開了我?
她就沒有再打電話來,一直到我回來,這麼久,都沒有她的消息。
小丫頭看出來了,跟我說:“叔叔,你不開心啊?我請你吃糖葫蘆吧?”我捏捏她的臉,問:“不開心就要吃糖葫蘆啊?你有錢嗎?”她想了想,答:“糖葫蘆很甜哪。”又不好意思地笑,“我現在沒有錢,先借你的,我長大了還你,行不行?”
病房裏的人都笑起來。
下了班我去買糖葫蘆。走到熟悉的地方,才發現買糖葫蘆的小店消失了,臨街樓房粉刷一新,開了間小餐館。我進去,要了一碗餃子,慢慢吃。店裏放著一支二胡曲,我認得。那時候小雲喜歡聽民樂,就有這曲子。我聽出來是二胡,問她:“這是《二泉映月》?”她橫我一眼,老實不客氣地笑我,“拿了古箏當古琴——這哪兒是《二泉映月》,這是《江河水》。”我說:“還不都是悲悲切切的?”她認真地道:“不一樣,《二泉映月》是蒼涼,《江河水》是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