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還以為你會哭呢。”
被夏神醫氣得笑出聲來,我同桌重新進來後看到我咧著嘴大笑的樣子驚呆了。
“你是疼瘋了嗎?”我沒疼瘋,我隻是被夏神醫逗瘋了。
夏神醫說我的右腳崴得厲害,現在擦完藥之後就是等它消腫了,他說完全好得一陣子時間讓我不要心急。我不心急。我同桌看著我腫起來的腳踝不放心,纏著夏神醫給我的腳綁了好幾圈的繃帶,夏神醫罵罵咧咧地多收了我十塊錢。繃帶綁好的時候,我看著自己被綁得高高的右腳,忽然就想起撐著拐的黃法海來。
黃法海見到我的時候應該說一句“這才是親學生”才是,學生老師一起殘,這才是配合,也是緣分。
我同桌說他剛剛給老班打了個電話,說自己不去參加運動會了,要送殘了的我回家,順便又讓老班告訴黃法海一聲;掛電話的時候還不死心地一定要在下周一升旗的時候,讓老班表揚他的高風亮節。
一路背著我走到校門口,我趴在我同桌背上還在不滿地嘟囔:“快點吧,我鞋子又要勾不住了。”
“你給我好好勾著!我都給你撿了三次鞋子了,老腰都快折了。”腳踝一腫,再經過我同桌鍥而不舍的包紮之後,鞋子是徹底穿不上了,隻能伸進去勾著鞋麵。我同桌再背著我一晃一晃的,我當然對鞋子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不過是蹲下撿三次鞋子,早就讓他多鍛煉來著。好不容易背我出了校門,我同桌右轉,然後頓了頓:“同桌你還有多少錢啊?”“不知道,”我想了想,“要錢幹嗎?”“打車啊。”“不能坐公交嗎?”我苦著臉,“從這裏打車到家很貴的!”“我背你上不了公交!反正我就打車,你給我瞅瞅我口袋裏有錢沒? ”“哦, ”我低下頭拍了拍他上麵的運動服,“你衣服上沒口袋啊! ”我同桌眼睛一閉,哀號了一聲“天要亡我”。錢在校服口袋裏,校服在背包裏,背包在教室裏,教室在學校育才樓一樓。
我企圖安慰一下我同桌暴躁的心情:“同桌要不我們……”“絕對!不坐!公交車!”脾氣這麼暴躁可不好,我有些不滿地看著我同桌的後腦勺:“我鞋子又掉了。”
“……你給周琳打電話,”我同桌做了三次深呼吸,“讓她把我的背包送出來。”“幹嗎喊她呀,”我不滿地拿出手機撥通周琳的電話,“她剛跑完八百米多累啊。”
……
最終還是周琳出來給送的錢。她跑著出了校門,看到我,不,應該是看到我同桌背上的我微微怔了怔,然後才喊我同桌的名字:“江湖。 ”我同桌轉過身,看到周琳手中的包,這才眉開眼笑。
“周琳你過來幫我個忙,”他騰出一隻手衝周琳揮了揮,“把我同桌的鞋給她套上,老掉。”
我不知道當時的周琳是什麼心情,畢竟看到自己喜歡的人背著另一個異性,還指使自己幫那異性做這做那的,換作是我心情也會很不爽。可是周琳沒表現出來——即使是這樣,我也覺得她的心在滴血,就算不滴血,也在流淚——輕輕地幫我把鞋子套上。我吸了一口氣沒吱聲,其實還是疼的。
“謝謝你啊周琳!”我同桌衝周琳笑,又晃了晃身子把背上的我晃正了,“同桌,把包接過來。”
我於是鄭重地將周琳手中拎的我同桌的包接過來,儀式一樣,然後才衝周琳笑。
“小心點兒啊你們。”“嗯,反正謝謝你了。”我同桌道了兩次謝。
“你不要這麼客氣啦,我還得謝謝你照顧安曉呢。”“應該的,應該的。”我同桌又衝周琳憨憨地笑,“安安是我同桌嘛,我照顧是應該的。”我掐了我同桌胳膊一把:“快走你的吧。”
攔了輛出租車坐進去,我同桌舒坦地坐在我旁邊放鬆身體。我盯著後視鏡看著周琳越來越落寞的身影,不知道怎的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出租車在老安的花店停下。我不是跑到老安這裏來博同情來了,一方麵是我覺得自己已經好多天都沒有看見老安了,而另一方麵,我想給我同桌省錢。
從出租車上下來,我就拒絕讓我同桌背我了,我怕被老安看到後心髒受不了。
手搭著我同桌的肩,我一跳一跳地推開花店的門,可右腿一晃一晃的還是疼得厲害——原本隻是一個腳踝的疼痛,這會兒卻不知道為什麼會上升到整條腿。我同桌大概是看到我臉色發白又發僵的,攙著我的力道又加大,說:“我還是背著你吧。”
“沒事,”我搖頭拒絕,“省得老安說我早……”
早什麼?
我沒說出來,我想我同桌這麼聰明,一定秒懂。
花店冷清得不像話,根本就不像老安之前說的最近生意很忙之類的。那些老安低價進來的花盆和魚缸還是滿滿地擺了一地,似乎根本就沒有人來買過的跡象。
老安沒蹲在這些魚缸和花盆麵前,想著怎麼擺弄它們才顯得規整一些,也沒拿著噴壺給那些好看的玫瑰、雛菊澆水,更沒有在我和我同桌推門之後出來,閃著一雙精明的大眼睛說:“兩位要買什麼?”
我沒有一眼看到老安,這讓我心慌。
我從小沒有安全感,這一直是拜老安和那個人所賜。
別人家的小孩愛撒嬌,愛吵吵鬧鬧地要零食要玩具要衣服,我從小少年老成,乖巧得不像話,甚至過早地學會洗衣做飯打掃,生怕那個人走後,老安萬一抽風再離開,我一個人連活路都沒有。
有很多事老安都不知道,怕黑隻是一件很小的事,他不知道是應該的。可是他更不知道的是,他在花店、在便利店,因為生意忙晚歸的那些日子裏,我從來就沒有踏踏實實地睡著過,隻有聽到客廳的門響起,房間外終於響起了他熟悉的腳步聲,我才能終於放心下來。可是即使是這樣,也不會睡安穩,我怕有一天老安厭煩了,會像那個人一樣,一言不發地離開,像那個人一樣,即使是我在身後號啕大哭,也會決絕地,一言不發地離開。
我比任何人,都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夠長大。
“老安……”
聲音輕輕地喊出口,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忽然也能這麼溫柔,我猜我同桌一定也在心裏嘲笑我了吧。
老安從櫃台後走出來,明明是半個人高的櫃台,也不知道為什麼會一下子隱去了老安的身高;我看著老安紅紅的眼眶,明明是大眼睛雙眼皮,比任何人都帥氣,都精神富態的五官,這會兒怎麼就有了黑眼圈,有了眼袋,怎麼會有了皺紋,怎麼會有那麼明顯的淚痕?
“我剛剛睡著了……”老安吸了吸鼻子看著我,又看了一眼我同桌,“曉曉,你這是怎麼了?”
“這是我同桌,”我低著頭衝老安解釋,“你以前見過的……”“叔叔好。”我同桌特鎮靜,也特有禮貌,“安曉參加運動會腳崴了,我讓大夫給她纏了一圈繃帶,過幾天就好了。”我同桌乖巧機智得讓人落淚。
“哦哦,那就好,那就好。”老安拍拍我同桌的肩膀,“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說罷他又有些魂不守舍地轉過頭看了一圈,盯著地板上雜亂的魚缸和花盆,一個人念念有詞:“你們要不去一邊坐會兒,我把這地上的東西清理清理,給它們安排個位置……”
我和我同桌站在花店的最中央,這會兒竟像極了來他花店裏買花的陌生人。
初中的時候學《背影》那篇課文時,總覺得作者在裏麵寫自己的父親蹣跚的背影有些過分,聯想到現實生活裏,每當我看著老安時不時地擺出一副意氣風發的樣子就會想:父親的背影怎麼會是蹣跚的呢?他明明身手還那麼矯捷,笑聲也是像年輕時候一樣如雷貫耳,教訓人的時候還是會讓人畏懼得連連後退,這樣的父親,背影怎麼會蹣跚呢。
可是現在,當我看著老安蹲下身子,搬著那些花盆魚缸挪來挪去時,我真的有些受不了,甚至都有要跟老安吵架的衝動。
我想問他最近怎麼了,怎麼能這麼憔悴,背影怎麼可以這麼臃腫蹣跚,怎麼可以允許自己變老?
更想問的是,他怎麼會一個人偷偷地哭。
怎麼我從來都不知道。
老安第三次挪動一個相同的魚缸時,我有些不忍地別過頭,然後故作輕鬆地又重新看著老安,道:“爸,我先回家了。”頓了頓,看著老安忽然停頓下的手腳,我說,“你早點回家吧,我今天做不了飯。”
老安又開始窸窸窣窣地收拾起東西來,好半天才低著頭,回了一個“好”字。
“走吧。”
我抓著我同桌的胳膊,然後由我同桌攙著我往外走。
我沒敢回頭,我知道他一定在看我,也一定紅了眼眶。
走出花店的時候,我卻在玻璃門把手的旁邊,看到了一張“此店轉讓”的牌子,聯係方式是老安的手機號和家裏的座機號。甚至甚至,我抬頭的時候,已經找不到店麵上麵那個“莫失莫忘”的牌子。
老安明明說花店很忙,也明明,我隻有幾天沒有見過他……可是更早的時候,老安也是這樣,忙著便利店,忙著賺錢,忙著給我買維生素買牛奶,我也是幾天幾夜的沒有見過他。即使是這樣,再見到老安的時候,他仍是像先前打了雞血一樣,滿麵春風地要帶我下館子。
可是為什麼這次就不行了呢?
明明才隔了幾天,老安這次為什麼你會這麼蒼老,又為什麼,會偷偷地掉眼淚呢?
我同桌沒攔車,也沒有等公交車,站在我麵前,又背過身,在我麵前彎著身子:“同桌我背你回去吧,我覺得這樣我也能鍛煉身體,我們還能省路費買吃的。”
本來是想笑的,也本來是要拒絕他的,我知道自己很重,我也明白我同桌現在很瘦,他也一定會累,可動了動嘴唇,再看到麵前我同桌此刻異常堅毅的背影,忽然就有些舍不得了。我慢慢地重新趴在他背上,也不知道怎麼就縮在他背上閉上了眼睛。
即使是這樣,卻仍然能聽到我同桌絮絮叨叨地講話,他試圖逗我笑,我也試圖讓自己表現得雲淡風輕。
“同桌你還別說,剛開始吧,真覺得你死沉死沉的,這會兒倒沒什麼感覺了。別說從這兒到你家了,就是從學校到你家,我背著你徒步回來,那也不叫事兒……”
“算你有眼光……”
“同桌,我其實最近挺怕我們家老爺子的,這不是上次他找過你嘛,找你之前他也找我來著,我當時就想:我這麼一根正苗紅的好青年,除了愛笑善良了一點,也沒犯什麼大錯誤啊。可是老爺子一提起‘同桌’這兩個字,我就有點心虛了……”
“……你心虛什麼?”
“這你甭管,反正老爺子說,隻要我能像你一樣,考上特別重點的重點大學就不管我。”
“……那是什麼大學?”
“看你考什麼唄,衡量標準在你。同桌,其實我覺得蘇越那家夥對你也挺好的,雖然他是長得有些小帥,可是還是不及我的十分之一……你說是不同桌?不說‘是’,我現在就把你扔到馬路牙子上!”“是……”“……同桌你怎麼哭了呢,多大點事兒啊,夏神醫都說了會好就一定會好。以後像你們班主任那樣走路也挺洋氣的,再說黃法海那是因為沒有人背得動他,你多苗條啊,以後我都背你走……哎,同桌你不要哭了,都說了有我呢。”
“沒哭……”
“那我脖子怎麼有水啊?”
“那是鼻涕……”
“……”